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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

莫勒的办公室

犯罪特警队队长比雅尼·莫勒可以说是躺在椅子上,而不是坐着,他的一双长腿从桌脚之间伸出来,双手交叠脑后——早期人种研究员会将他的头部视为“长头颅”的美丽样本,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间夹着电话。莫勒的发型近乎平头,哈利最近才拿凯文·科斯特纳在电影《保镖》中的发型跟他相比。莫勒没看过《保镖》。他有十五年没踏进电影院了,因为命运赋予他超强的责任感,却给他太少的时间,他的两个小孩和妻子直到最近才对他多了一点点了解。

“那就这么办。”莫勒说,挂上电话,越过办公桌看着哈利。办公桌上有大量公文、几个满满的烟灰缸、几只纸杯。台式电脑上摆着一张照片,里头是两个身穿北美印第安服装的男孩,这张照片似乎是混乱中唯一合乎逻辑的中心。

“哈利,你来啦。”

“我来了,长官。”

“我去外交部开过会,讨论十一月在奥斯陆举行的高峰会。美国总统要来……呃,你应该看过报纸了吧。要喝咖啡吗,哈利?”

莫勒站了起来,跨出几大步,来到档案柜前。档案柜上方高高堆着一沓文件,勉强维持平衡,另有一台咖啡机发出噗噗声,流出黏稠液体。

“长官,谢谢,可是我……”

太迟了,哈利接过热气蒸腾的纸杯。

“我特别期待密勤局的来访,我确定在我们彼此了解之后,可以发展出友好的关系。”

莫勒从未学会如何讽刺,这是他的个人特质中哈利欣赏的一个。

莫勒屈起膝盖,顶住桌底。哈利靠在椅背上,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扬起双眉,做出询问的表情。莫勒立刻会意,把一个满满的烟灰缸推到哈利面前。

“我负责往返加勒穆恩机场的道路安全和美国总统的安全,另外还有巴拉克……”

“巴拉克?”

“埃胡德·巴拉克。以色列总理。”

“天啊,是不是又要签个美好的奥斯陆协定了?”

莫勒无精打采地凝视一丝丝蓝色烟雾飘上天花板。

“别跟我说你还没听说这事,哈利,否则我会更担心你。上星期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在报道这件事。”

哈利耸耸肩。

“报童很不可靠,害我的常识出现严重的断层,给我的社交生活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哈利又谨慎地啜饮一口咖啡,但还是选择放弃,把咖啡推开,“我的感情生活也深受影响。”

“真的?”莫勒望着哈利的表情,显示他不知道自己对两人接下来的谈话是该兴致盎然还是该担心。

“当然,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对《鲁宾逊探险记》参加者的生活如数家珍,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国家元首或以色列总统的名字,谁会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性感呢?”

“是以色列总理。”

“就是这样,现在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莫勒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他有爱笑的倾向,这是他性格上的弱点。他头发很短,一对招风大耳从头颅两侧伸出,有如彩色蝴蝶的双翅。尽管哈利给莫勒添的麻烦多过帮助,但莫勒身为新升任的PAS,已学到要成为一个职业规划完整的公务员,第一条准则就是必须支持你的同僚。莫勒清清喉咙,他已决定要把他担忧的事问出口,这会有些难堪,因此他先皱起眉头,向哈利表示他的担忧纯属公事,无关私人情谊。

“哈利,我听说你还是会待在施罗德酒吧里。”

“已经少很多了,长官。电视比较精彩。”

“但你还是会坐在施罗德酒吧里喝酒?”

“他们不喜欢客人站着喝。”

“少跟我来这套。你又喝酒了?”

“我只喝到最低消费。”

“最低消费是多少?”

“如果我喝得再少,他们就会把我撵出门了。”

这次莫勒忍俊不禁。“我需要三个联络官来维护道路安全。”莫勒说,“每个联络官会被分派十个人,这十个人来自阿克什胡斯郡的数个警区,再加上几个警校毕业生。我想找汤姆·沃勒……”

汤姆是个有种族歧视的浑蛋,也是即将正式公布的警监人选。哈利听过汤姆的无数专业表现,知道高层明白如果汤姆升任为警监,大众会对警方产生什么偏见。除了一点:汤姆一点也不笨,十分遗憾。汤姆担任警探所立下的功绩相当辉煌,连哈利也不得不勉强承认汤姆值得拥有这势在必行的晋升。

“还有韦伯……”

“那个成天绷着脸的老鬼?”

“……还有你,哈利。”

“你再说一遍?”

“你听见了。”

哈利做个鬼脸。

“你有异议吗?”莫勒问。

“当然有。”

“为什么?这是很光荣的任务,哈利,可以让你感到骄傲。”

“是吗?”哈利粗暴地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还是说这是康复的下一个阶段?”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勒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

“我知道在曼谷任务之后,你为了让我归队,曾经无视别人的好心建议,还跟许多人争吵过,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要我去当联络官?这算什么?听起来像是你想向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证明你是对的,他们是错的。那个霍勒警探正在康复,他可以承担责任,诸如此类的。”

“那又怎样?”莫勒再次把双手交叠在他的狭长头颅后方。

“那又怎样?”哈利模仿莫勒的语调,“你在背后就是这样盘算的吗?我是不是又成为一个小卒子了?”

莫勒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卒子,哈利。每件事背后总有个隐藏的动机。这事又不比其他事更糟。好好表现,这样对你我都好,难道这事真有那么难吗?”

哈利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停了下来,然后又想再度开口,最后终于放弃原本想说的话,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

“我只是觉得我他妈的好像是别人下注的赛马,而且我厌恶背负责任。”

哈利的嘴唇随意地叼着烟,并未将烟点燃。

他欠莫勒一个人情,但如果他搞砸了怎么办?莫勒有没有想过这点?要他当联络官?他已经戒酒好一段时间了,但他仍然必须小心,必须步步为营,谨慎对待每一天。该死!这不是他当警探的原因之一吗?为了避免有人在他下面,同时让他上面的人越少越好?哈利的牙齿咬紧香烟滤嘴。

他们听见咖啡贩卖机旁的过道传来说话声,声音听起来像是汤姆。然后又听见轰然大笑,也许是那个女职员发出来的。哈利的鼻腔里仍残留着她的香水味。

“靠。”哈利说。靠。他咒骂这个字,香烟在他嘴唇上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