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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

列宁格勒

盖布兰从睡梦中惊醒。他眨了几次眼睛,只见上方是一排排铺架床板。空气中有木材的酸味和泥土味。他有没有发出尖叫?其他弟兄都坚称不会再被他的尖叫声吵醒了。他躺在床上,感觉心慢慢冷静下来。他挠了挠体侧——虱子永远不睡觉。

惊醒他的是同一个梦境。他仍然感觉得到爪子抓上他的胸膛,仍然看得见黑暗中的那对黄色眼眸,还有肉食野兽那散发血液恶臭的森森白牙,口中还不断流出唾液。他也听见恐惧的喘息声。那是他的喘息声还是野兽的?梦境是这样的:他同时睡着又醒着,却无法动弹。野兽的爪子眼看就要抓上他的喉咙,这时门边一挺机枪发出嗒嗒声,吵醒了他,他看见野兽被子弹打得从毛毯上飞了起来,撞上墙壁,然后被子弹撕成碎片。四周安静下来,地上是一团无法形容的毛皮,躺在血泊之中。原来那是一只臭鼬。门口的男子走出黑暗,踏入狭长的月光之中,月光是那么窄,只能照亮男子的半边脸庞。但那天晚上的梦境不太一样。机枪枪口冒着烟,也理当冒着烟,男子一如往常微笑着,可是他额头上有一个黑色窟窿。男子转头而对盖布兰,盖布兰透过男子头颅上的窟窿可以看见月亮。

盖布兰觉得敞开的门口流人冰冷空气,他转过头,动作随即凝住。他看见门口有个黑影,几乎挡住整个门洞。他还在做梦吗?那黑影大步走进来,但光线太暗,盖布兰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黑影突然站住。

“盖布兰,你醒了吗?”声音清澈响亮。原来是爱德华·莫斯肯。其他铺位传来不开心的咕哝声。爱德华直接走到盖布兰的铺位前。

“你得起来。”爱德华说。

盖布兰呻吟一声:“你没看清楚值勤名单,我才刚换岗,轮到侯格林了……”

“他回来了。”

“什么意思?”

“侯格林刚刚来叫醒我。丹尼尔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

黑暗之中,盖布兰只看见爱德华呼出的白色气息。接着盖布兰双腿一荡,下了床铺,从毯子底下拿出战斗靴。他睡觉习惯把战斗靴放在毯子底下,避免潮湿的鞋底结冰。他穿上外套,外套就盖在薄薄的羊毛毯上,然后跟随爱德华走出了门。星星在他们上方闪烁,东方的夜空越来越苍白。他听见某处传来凄惨的呜咽声。除此之外,一切都寂静得异常。

“那是新来的荷兰士兵。”爱德华说,“他们昨天刚到,刚刚从无人地带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去那里。”

侯格林以奇怪的姿势站在战壕中央,头歪向一边,两只手臂远离身体。他用围巾围住下巴,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双眼紧闭,活像个乞丐。

“侯格林!”爱德华发出尖锐的命令声。侯格林醒了过来。

“带路。”

侯格林领路。盖布兰感觉心脏越跳越快。冷空气咬入他的双颊。从睡铺中带来的温暖、朦胧的感觉尚未散尽。战壕十分狭窄,三人必须排成一列才能通过,他感觉得到爱德华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背。

“这里。”侯格林说,伸手一指。

风在钢盔下沿吹出粗哑的呼啸声。只见弹药箱上躺着一具尸体,四肢僵硬地朝两侧张开。飘进战壕的雪花在尸体军服上铺上一层薄薄白雪,尸体头部绑着麻布袋。

“妈的见鬼了。”侯格林说,摇了摇头,用脚顿地。

爱德华不发一语。盖布兰知道爱德华在等他开口。

“运尸兵怎么还没来收尸?”盖布兰终于开口问道。

“他们来收过尸了,”爱德华说,“昨天下午来的。”

“那他们怎么没把他收走?”盖布兰注意到爱德华正在打量他。

“总参谋部那里没人知道有人下令要收他走。”

“是误会吗?”盖布兰说。

“也许吧。”爱德华从口袋里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细烟,别过头去避风,弯起手掌点着了烟,然后把烟传给另外两人吸了几口。

“来收尸的运尸兵坚称昨天已经把丹尼尔安置在北区总队的墓地里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不是应该已经被埋葬了吗?”

爱德华摇摇头。

“尸体要经过焚烧才能埋葬。他们只在白天焚烧尸体,不让苏联人占到火光的便宜。晚上他们会开挖新的墓穴,而且没人守卫。一定是有人从那里把丹尼尔拖了回来。”

“妈的见鬼了。”侯格林又说了一次,接过香烟,贪婪地吸上一口。

“所以说他们真的会焚烧尸体,”盖布兰说,“天气这么冷,为什么还要烧?”

“这我知道,”侯格林说,“因为地面是冰冻的。春天气温上升,泥土会把尸体往上推。”他不情愿地递出香烟。“去年冬天我们把福普斯埋得很深,到了春天我们又撞见了他。呃,至少狐狸没去动他。”

“问题是,”爱德华说,“丹尼尔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盖布兰耸耸肩。

“上一班哨是你站的,盖布兰。”爱德华眯起一只眼,转动那只独眼望着盖布兰。盖布兰缓缓吸了口烟。侯格林咳嗽几声。

“这地方我巡过四次,”盖布兰说,递出香烟,“都没看见他在这里。”

“你可以在值勤的时候溜去北区总队,这里的雪地上还留有雪橇的轨迹。”

“那也可能是运尸兵留下的。”盖布兰说。

“轨迹盖过了先前的战斗靴足迹,而且你说你巡过这里四次。”

“去死,爱德华,我也看得见丹尼尔就在那里!”盖布兰怒火迸发,“当然是有人把他放在那儿,用的说不定就是雪橇。但如果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就会知道是有人在我最后一次巡查之后,才把丹尼尔放在那里的。”

爱德华并未答话,反而面露不悦,从侯格林噘起的嘴中抽出那根仅剩几厘米长的香烟,不以为然地看着烟纸上的湿痕。侯格林沉下脸,从舌头上挑起几根烟丝。

“我的老天,为什么我要大费周章来干这种事?”盖布兰问,“而且我怎么可能从北区总队把一具尸体拖来这里,却不被巡逻兵拦下来?”

“你可以走无人地带。”

盖布兰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疯了吗,爱德华?我要丹尼尔的尸体干吗?”

爱德华吸了最后两口烟,把烟蒂丢在雪地上,用靴子踩灭。这是他的习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是无法忍受烟蒂躺在地上冒烟。他扭动鞋跟,地上的冰雪发出呻吟声。

“不对,我认为你没把丹尼尔拖来这里,”爱德华说,“我认为那不是丹尼尔。”

侯格林和盖布兰往后缩了缩。

“当然是丹尼尔。”盖布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