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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如娜·墨内斯看起来不是特别高兴有人陪着回家。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她说,“曼谷星期一晚上的危险程度就跟厄什塔乡下的村子一样。”

没在星期一晚上待过厄什塔的哈利招了出租车,打开门等她上车。她心不甘情不愿,费了一番工夫爬进车里,咕咕哝哝念了一串地址,就盯着窗外。

“我叫他开到江河苑,”过一会她说,“你住那里对吧?”

“我想我收到的指示是先送你回家,墨内斯小姐。”

“小姐?”她笑出声,用肖似母亲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那对聚拢在一起的眉毛让她看起来像小精灵一样可爱。“你讲话像我姑妈一样,你到底几岁啊?”

“感觉多老,人就有多老,”哈利说,“所以我想我大概六十。”

现在她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好奇。

“我三十,”她突然说,“请我喝一杯,之后你就可以送我回家。”

哈利往前倾身,开始指示司机墨内斯家的地址。

“算了吧你,”她说,“我会坚持去江河苑,他就会觉得你在诱拐我,你想要引起骚动吗?”

哈利拍拍司机的肩膀,于是如娜放声尖叫,司机紧急煞车,害哈利的头往车顶撞上去。司机转头过来,如娜吸口气准备再次尖叫,哈利只好举起双手投降。

“好啦,好啦,去哪里?我想去帕蓬街顺路吧。”

“帕蓬街?”她翻个白眼,“你真的老了,那里只有下流的老人跟观光客会去,我们去暹罗广场。”

她跟司机交谈几句,听在哈利的耳里是无懈可击的泰语。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她的啤酒刚送上桌,也是以骚动威胁来的。

他们在暹逻广场的大型露天餐厅,餐厅位在看起来是历史遗迹的大阶梯顶端,阶梯上挤满了年轻人,哈利推测都是学生吧。他们坐着看缓慢移动的来往人车和彼此。先前她对哈利的柳橙汁投了个怀疑的眼神,不过看起来,以她的背景,她是习惯了拒绝酒精的人。或者也可能不是。哈利感觉墨内斯这家人并不会遵循所有不成文的派对规则。

“没有。”哈利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到底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

“到底为什么,嗄?”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猜通常问的是女孩子,对吧?”

他轻笑一声,“你想让我尴尬是吗?跟我讲你的男朋友。”

“哪一个?”她把左手藏在大腿上,用右手举起啤酒杯,带着唇上一抹微笑,往后靠向椅背,然后牢牢盯着他看。

“我不是处女,如果你在想这个的话。”

哈利差一点把满嘴的柳橙汁喷到桌上。

“为什么我应该是?”她说完,举杯就口。

对啊,为什么你应该是?哈利心想。

“你是不是吓了一跳?”她放下杯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为什么我应该是?”这听起来像模仿她说话,于是他赶紧加了一句,“我想我大概在你这个年纪就破处了。”

“是啦,但你不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她说。

哈利吸一口气,仔细思考她这句评语,然后从齿间慢慢吐气。他很乐意此刻抛弃这个话题。“真的?那他几岁?”

“那是秘密。”她那副戏弄人的表情又回来了。“跟我说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他停顿了一会才开口。一股冲动涌上来,也许是想看看能不能回敬她一记惊吓,他想告诉她,那两个他能真心坦承爱过的女人,都已经死了;一个自杀,一个被谋杀。

“说来话长,”他说,“我失去她们了。”

“她们,有好几个?我猜她们是因为这样才甩了你,对吧?你脚踏两条船?”

哈利从她的声音听得出孩子气的兴奋和笑声。他提不起勇气问她跟颜斯·卜瑞克的关系。

“不是,”他说,“我只是不够小心。”

“你这样太严肃了喔。”

“抱歉。”

他们静静坐着。她玩着啤酒瓶上的贴纸,瞥了瞥哈利,彷佛努力要下定决心。贴纸掉了下来。

“来,”她抓起他的手说,“我带你看一个东西。”

他们走下阶梯,穿过那些学生,沿着人行道前进,然后爬上横跨大马路的窄小人行陆桥,走到正中央停下来。

“你看,”她说,“是不是很美?”

他看着车水马龙朝他们而来,又离他们而去。马路一直延伸到视线到不了的地方,来自卡车、公交车、轿车、摩托车、嘟嘟车的光线就像岩浆流,在最远程汇集成一条黄带子。

“看起来像一条蛇在扭啊翻啊,背上有发光的纹路,对不对?”

她往前趴在栏杆上。“你知道奇怪的是什么吗?此时此刻曼谷的人会很乐意为了我口袋里少少的钱杀人,可是我在这里从来没感觉害怕过。我们在挪威周末总是去山上的小屋,我蒙着眼睛都熟悉那栋屋子和所有的步道,只要放假我们就去厄什塔,那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顺手牵羊这种事就能上报纸头条,可是这里才是我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里四面八方被人群围绕,而且我可是谁都不认识。是不是很奇怪?”

哈利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如果我可以选,我这辈子都要住在这里,然后至少一个星期上来这里一次,就站在这里看。”

“看路上的车辆交通?”

“对,我爱路上交通,”她突然转身对着他,眼睛闪闪发亮,“你不爱吗?”

哈利摇摇头。她转回去面对马路。

“可惜。你猜现在曼谷的马路上有多少辆车子?三百万,而且每天增加一千辆。曼谷的驾驶人一天要花两到三小时在车子里。你听过‘康满壶’吗?加油站买得到,是一个袋子,让你塞车的时候可以尿在里面。你觉得爱斯基摩人有‘交通’这种词汇吗?毛利人有吗?”

哈利耸耸肩。

“想想他们错过了多少,”她说,“住在那种地方,不能被这样的人群围绕。把手举起来……”她抓着他的手举起来。

“感觉得到吗?那股震动?那是来自周遭每个人的能量,就在空气里。如果你快死了,以为没有人可以救你,你就走出去,往空中张开双手,吸收一些能量,你就可以永生不死。真的!”

她的眼睛在发光,她的整张脸在发光。她把哈利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

“我可以感觉到你会活很久,非常地久,甚至比我久。”

“不要说这种话,”哈利说,她的皮肤在他的手掌底下灼烧,“会有坏运气。”

“坏运气好过没运气,爸爸总是这样说。”

他把手缩回来。

“你不想要永生不死吗?”她低声说。

他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脑子已经把此时此地的他们拍了下来,在一座行人匆忙来去、底下有条海蛇闪闪发光的陆桥上,就像你造访知道不会久留的地方、就会拍下照片一样。他以前也这样过,有一晚在福隆纳游泳池,画面上人跳起来还没落地;有一晚在悉尼,一头红色浓密长发迎风飘扬;还有一张在扶那布机场,寒冷的二月午后,小妹站在摄影记者和此起彼落的闪光灯之间等他。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随时都可以拿到这些照片,这些照片永远不会褪色,经年累月反而变得更一致、更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