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一章(第2/2页)

弗农的世界渐渐扩大了。那对双生神祇“妈咪—爹地”分开来,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爹地仍然朦胧模糊,但妈咪变成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她经常拜访育婴室,“来跟我亲爱的小男孩玩耍”,弗农以严肃而有礼的态度忍耐着她的来访,因为这通常表示要放弃他自己正在玩的游戏,去玩另一个在他看来没那么好的游戏。有时会有女性访客跟妈咪一起来,那时她就会紧紧抱着弗农(他很讨厌这样)大叫道:“身为人母真是太美妙了!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宝宝!我永远不会对此习以为常。”

满脸通红的弗农会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开来。他才不是宝宝,他已经三岁了。

有一天他在挣脱妈咪的怀抱时,看到父亲站在育婴室门口,用嘲弄的眼神注视着他。他们四目相望,两人之间似乎有某种交流:一种理解,一种亲近感。

他母亲的朋友在说话。

“他长得不像你真是可惜啊,迈拉。你的发色要是出现在孩子身上那就太可爱了。”

但是弗农突然间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他像他父亲。

弗农总是记得那个美国女士来吃午餐的那一天。一开始,奶妈对于美国的解释显示她把美国跟澳洲混为一谈了,这是他后来才明白的。

他满心敬畏地下楼去吃甜点。如果这位女士在她祖国的家里,她会颠倒着走路,她的头会朝着地面,这就足以让他目瞪口呆了。而且,她也会用古怪的字眼称呼最简单的事物。

“他太可爱了,不是吗?看这边,甜心,我有一盒硬糖果要送给你。你要不要过来拿?”

弗农小心谨慎地走过去接受了这个礼物。这位女士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盒子里的不是硬糖果,而是好吃的爱丁堡口含糖[3]。

在场的另两位绅士,其中一个是那位美国女士的丈夫,他说道:“好孩子,你看到‘半个皇冠’的时候,能认得出来吗?”

不久谜底就揭晓了,这“半个皇冠”是要给他的[4]。总的来说,这是很美好的一天。

弗农从没多想过自己家。他知道家里比牧师公馆大,因为他有时会去那儿喝午茶,不过他鲜少跟别的孩子玩或到他们家,所以那天对他来说是惊奇的震撼。访客们参观整栋房子,那位美国女士的声音不断传来。

“天啊,如果这还不算神奇,我就不知道什么才算了。你见过这种事吗?你是说五百年吗?弗兰克,你听听看,亨利八世!这简直像是在听英国历史。你说这个修道院比他更久远?”

他们到处都走遍了,还去参观长长的画廊,奇怪的是,画里的脸孔都跟弗农很像,有着生得很近的黝黑眼睛跟狭窄的头型,从画布里一脸自负或冷淡而忍耐地往外看。还有穿着襞襟[5]、或者发丝里别着珍珠的柔弱妇女——戴尔家族的女人显得柔弱时的表现最好,她们嫁给性情狂野、不知何谓恐惧也不知何谓怜悯的贵族。当迈拉·戴尔——她们之中的最后一位——从画像底下走过的时候,她们赞赏地看着她。客人从画廊里走进方形的大厅,然后从那里再走到祈祷厅去。

那时弗农早就被奶妈带开了。稍晚他们回来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喂金鱼。弗农的父亲进屋里去拿修道院的钥匙,访客被单独留下来。

“天啊,弗兰克,”美国女士说道,“这不是太神奇了吗?这么多年了,从父亲传承给儿子,我觉得这样好浪漫,不管怎么说都太浪漫了。这么多年啊,真是奇妙!这是怎么办到的?”

然后另一位绅士说话了。他不太爱说话,在此之前弗农没听过他开口。不过他现在张开双唇讲出一个词汇——这个词汇这么让人着迷,这么神秘,又这么让人愉快,让弗农永远忘不了。

这位绅士说道:“布拉玛真[6]。”

而在弗农问他(他本来打算这么做)这个惊人的字眼是什么意思以前,有一件事让他分了心。

他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背后是西下的夕阳——仿佛画家笔下浓烈的金色与红色夕阳。弗农看见衬着那个背景的母亲——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金红色的头发,就像是童话故事书里的人物,某种神奇又美丽的东西。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神奇的时刻。她是他母亲,她很美丽,他爱她。他心里突然有某种感觉,像是一种疼痛,只是这并非身体上的痛感。而他脑袋里有一种隆隆作响的古怪噪音,一种打雷似的噪音,最后变得高亢而甜美,有如鸟鸣。总之,是非常神奇的时刻。

而跟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是那个魔法般的字眼:布拉玛真。


[1]普多(Poodle)、史卡洛(Squirrel)、崔伊(Tree),原文意思分别为“鬈毛狗”、“松鼠”及“大树”。弗农用它们当作名字。

[2]因为格林(Green)也有“绿色”的意思。

[3]爱丁堡口含糖(Edinburgh Rock),一种英式甜食。

[4]半克朗(half-crown),英国币制,相当于二十五便士。弗农家的客人用谐音half a crown(半个皇冠)说了一个双关语逗他。

[5]襞襟,一种穿戴在领口的衣饰,是十六、十七世纪常见的欧洲贵族装扮。今日则常见于小丑的戏服。

[6]布拉玛真(Brumagem),是伯明翰(Birmingham)的别称;以前这个字也代表“便宜货”、“拙劣仿冒品”,因为十七世纪时伯明翰曾经一度出现大量四便士伪币。或作Brummag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