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野兽重逢(第6/10页)

“不穿西装打领带,没关系吗?”

“别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不是比较好吗?就这样啰。”

她二话不说就抛开了穿西装的我,结束通话。千裕根本不知道打领带的我有多帅,真是个缺乏想像力的女人。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我穿着午夜蓝的西装与白衬衫,造访位于平和通的大厦。从外观看得出来是一栋建龄已逾二十年的大厦,阳台贴着全蓝的磁砖,成为每一户最醒目的地方,让我产生微妙的似曾相识感。

在三楼走出电梯后,我在不锈钢门前站定。我拉好衬衫领子,把白玫瑰(不过也只有区区五枝而已,因为实在太贵了)举到胸口的地方,按了门铃。传来啪嗒啪嗒跑过走廊的声音,门开了。

开门的千裕穿的是牛仔裤与连帽外套。看到我的装扮,她瞠目结舌。这件可是在西武百货的意大利名牌杰尼亚Z(Ermenegildo Zegna)订做的超高档西装,不过钱不是我付的就是了。这样的我看起来不像“池袋的阿诚”,比较像是“米兰的阿诚”。

“感谢赏光莅临寒舍。”

千裕身后站着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男生。这就是她的哥哥阿司吧。

他不断说着“请进”,带我进入家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到一半时,我已经闻到美食的味道了。阿司的脚确实一拐一拐的,因为右脚前端往外侧开。千裕在我背后开朗地说:

“一听到阿诚哥要来,我哥已经在厨房忙了三小时了。”

大蒜与橄榄油的气味。千裕叫我别吃饭直接来,这时我的肚子叫了。

“来,请坐。”

我在乡村风格的餐桌椅坐下。他们家给人很静的感觉,却带有一种微妙的寂寥感。为了准备料理,阿司又跑到厨房去了。我小声对千裕说:

“令尊、令堂或其他家人呢?”

千裕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我爸和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出车祸死了。我们也是差不多到这三年,生活才过得像样一点。”

“这样呀。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哥之所以开始喜欢做料理,也是为了想让我吃点好吃的。因为料理我可是一窍不通呢。”

这时候,穿着白色围裙的阿司捧着一个大盘子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在偷偷摸摸讲什么啊。阿诚,赶快来吃。”

失去双亲的兄妹与没有爸爸的我,就这样展开了三个人的豪华午餐。

阿司做的前菜拼盘堪称专业级的。他拿着开瓶器打开白酒,白衬衫的短衣领醒目地立了起来。

“这瓶白酒虽然不是太贵,但是带有果香,相当好喝。是1999年的Langhe Arneis。”

阿司把酒倒在我的玻璃杯里,等着我品尝,让我冷汗直流。我只好动员自己仅有的些许知识回答他。

“真的耶,有水果的气味,入喉后稍微有一种野草的苦味。”

阿司向我露出“及格了”的笑容。

“没错,这正是这种白酒的特色唷,十分天然。来,赶快吃吧!”

在有双臂合抱那么大的盘子里,装满四种不同的前菜。

“意大利菜并非特别高级的料理,阿诚你还年轻,就多吃一点吧。”

接着阿司开始为我说明各道菜色。有烤南瓜、韩国蓟和小蕃茄拌起司、生火腿与柿干的色拉,以及搭配鳀鱼酱与芝麻菜酱的鲈鱼意式生鱼片。解说完毕时,我已经一个人解决掉整盘前菜的一半了。

“平常只有千裕在,但看到你食欲这么好,真教我忍不住又跃跃欲试了。我再去弄个意大利面吧。”

阿司一拐一拐地走向厨房。我用阿司也听得到的大音量向千裕说:

“你哥哥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千裕的脸沉了下来。

“可是,他开店的梦想已经破灭了。”

“为什么?”

“调理师的工作必须一直站着,但是我哥因为那个事件的影响,没有办法连站三个小时以上。他的膝盖整个碎了,现在里头都还装着钛丝。”

我把带点焦味的烤南瓜送进口中,烤得真是恰到好处,嘴里残留的盐味让我感到难受。不难理解千裕为什么想复仇了,开一家意大利餐厅恐怕不只是哥哥的梦想而已,千裕应该也是为此而拼命工作赚钱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音川被揍得倒在地上的那张脸。

为什么世上不幸的人们,要这样去破坏彼此的梦想呢?

阿司做的是采用新鲜罗勒与蛤蜊的意大利面,主餐则是烤小羊排。我用牙齿把小根肋骨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结束了这一餐。那种饱足的感觉,已经超过危险界限了。

饭后,我们一面喝着咖啡机冲泡的浓缩咖啡,一面聊天。我单刀直入问阿司:

“关于你的脚,我听千裕讲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阿司的表情沉了下来。或许从我进门到现在,他都只是在扮演“兄代父母职”、招待妹妹男友的理想角色而已。

“是啊。因为这样,我只好辞掉店里的工作。医生也说,疼痛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吧。”

看来已经有点醉了的千裕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

“如果走在路上又碰到那个男的,你会怎么办?”

阿司看着残留在小咖啡杯杯底那有如泥水般的咖啡,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很想杀了他,就算为此入狱也无妨。但后来我觉得,如果自己做出这种事,在这个社会上其实和自杀没什么差别。”

我也不知道。千裕说:

“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一个夺去别人一生梦想的家伙,竟然只在少年辅育院关一下就可以出来,真是太奇怪了!”

就在那个时候,阿司缓缓开口:

“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我的心情或许多少会有所改变吧。”

千裕和我几乎同时回话:

“为什么?”

“对于犯罪的人,我们常会觉得‘做出那种事,根本不是人!’,对吧。没错,这种无药可救的野兽确实存在,却不是每个犯罪者都是如此。如果通过交谈,我能发现袭击我的那个人并非无法理解的野兽,还算是个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的恨意会有所不同。”

讲完这番话,阿司喝掉最后一口浓缩咖啡。

“沉在杯底的砂糖出乎意料地好喝。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我总觉得,不把对方当人看、让自己继续这样又怕他又恨他的话,对于自己的心理也有害。虽然当不了厨师,但我一定还有别的事能做。我不希望自己老是受困于怨恨之中。虽然还会恨他,但我希望能克服这种恨意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