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一番街外带

在冬天的夜晚独自行走在西一番街的购物中心,孤独感将是不言而喻的,有种世界早已毁灭、只剩下自己一个消费者的错觉。虽然坐拥着全世界的财富,却是无比寂寞的顾客。不论是全球资本主义,还是高度消费社会,都已经不复存在(我似乎很喜欢现学现卖)。所有的商品都如雕塑般伫立在属于自己的柜台,卖场里却不见半个人影。日光灯的光线把通道照得闪闪发亮,却听不见任何人交谈的声音。这时候的购物中心,就像博物馆一样死寂。

虽然已是冬天,空调却恰到好处地让人可以穿着一件T恤走动。就算无人问津,商品也心满意足地以崭新的光辉互相炫耀。只要稍微挪动一下目光,商品的价格标签就会自然被换掉。数字如同枯叶一般回旋飞舞,品质与设计无谓地攀升着。多么美好的通货紧缩。

无人问津的购物中心就像童话《糖果屋》里的魔法森林。每棵树都拥有自己的意志,总会有办法吸引路人的注意力,然后用伸长的树干将你牢牢捆住。我是一个不能拒绝诱惑但却没有能力享受诱惑的人,所以只能选择乖乖地走在树林中那宽广的大道上。

因此,在遇到那个女孩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这个星球最后残存的人。我并不会一天到晚跟妇孺搭讪。我没有恋童癖,也没有会待在小学的操场或泳池边,扛着有伸缩“炮管”的摄像机猛拍的男性朋友。

小的时候,我总以为长大后孤单寂寞的感觉就会消失。大人可以喝酒,也有能力独自一人走进电影院或银行。不过,现在证明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们都只是演技拙劣的演员。曾经的哀伤和恐慌依然残留在胸中另一个小小的心脏。我还是像一个孤独的小孩,执着地固守着原来的影子。

仔细想想,变成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大人,其实也就意味着成长为人类最终的顾客。持续不断地购买,然后投进空虚的心灵。即使再也无法承受购物的孤寂,对于购物中心生出憎恶之心,也还是会因为无处可去,而徘徊在耀眼炫目的购物通道上。一边走着,一边聆听商品发出塞壬一般的歌声。

所以,我选择去和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聊天。人生一大错误。

不过就算没有这样一个错误的开始,我的人生也不怎么光明了。

池袋有许多喷水池。最有名的虽然在池袋西口公园,最豪华、最吸引人的却是太阳城Alba的那座。现在请允许我不无自豪感地隆重介绍一下:太阳城是池袋惟一高达六十层的摩天大楼,而Alba占据了这幢大楼B1到B3的全部空间,是拥有两三百家商铺的巨大购物中心。商场中间的露天广场,一到假日就会因为偶像明星或者气泡酒宣传活动而人满为患。

这座商场最著名的设施,就是由电脑操控的智能喷水池。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或者想要吸吸大都会闹市区的负离子时,我都会来到这里看喷水池。有时候细密的水滴结成雾蒙蒙的水帘,充满朦胧的透明感;有时候又像宝歌剧团的表演,叠成高高的一束;有时候扭转变换着形体;有时又瞬间涌出,然后如瀑布般剧烈地倾泻下来;被簇拥起来的水泡呈现出乳白色的不透明感,向上腾涌升起水柱,水声震耳欲聋。这几种花样每隔几十秒就会交替变换,在没有活动的日子里持续不断地吐水。

点缀着水珠的起舞,水池内安装的彩虹灯光也会随着喷水的形状变化而变幻。虽然都是迪斯尼动画里的甜蜜糖果色,但却是怎么也看不厌。我经常会不知不觉地在喷水池边坐上一个小时。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特别笨吧。不过,曾经有一位作家说过,流动的水波和燃烧的火焰都能敞开人的心胸。

我想,那位作家是否也曾经有过跟我一样的经验,在购物中心即将结束营业的晚上八点,化身为人类最后一名(舍不得花钱的)消费者,在Alba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然后,我发现了那个小女孩。一直坐在喷水池边的白色大理石舞台上,裙摆展放在白色梯形舞台上,开出一朵圆圆的花,仿佛直接长在冰凉的大理石上一般,正在看着一本书。

女孩有着和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手脚,纤长细瘦。每当舞台两侧的PA音响传出小早安或迷你早安的新歌,她都会放下手上的书一跃而起,映衬着腾涌的水珠,兴奋地舞动起来。她那骨感十足的手脚会很用力地挥动,扭腰的动作也煞有介事。她穿着红色格子的迷你裙、安哥拉羊毛的上衣。透过喷水池底部的镜子,我看到一个严肃地跳着舞的女孩,透过水幕摇摇晃晃地映照在池底。虽然表情僵硬,但仍然是夜晚的购物中心独一无二的天使。

但如果音响里流出了早安少女组的声音,她那僵硬的表情就会传染到全身,一动也不动。坐在通往舞台的阶梯上的我,终于忍不住出声问她:

“嗨,你怎么不跳了?”

纤瘦的女孩将白眼抛向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回到原来的位置,又捧起了书。这种态度想必是经常被怪叔叔搭讪的后遗症吧。我无奈地离开了Alba,徒步回到西一番街。冬夜的散步道上,拉皮条的摆出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嘴脸,笑眯眯地朝我打招呼。为什么那个女孩不跳早安少女组的歌呢?是因为讨厌里面的谁吗?我一边走着,一边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总比思考自己的将来,或是一直没有女友的过去几个月要健康多了。

我迎来了又一个新年,却没有迎来身边环境的改变。池袋依旧以一副不景气的状态承载着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正月过后,我们家的水果店门可罗雀。崇仔和G少年也都过得风平浪静。惟一值得提起的一件事,就是由我负责专栏写作的服务杂志,竟然邀请我写书评,是一本自传,描写一个卷进黑帮争斗的美国西岸黑人喇叭手的经历。

我没有办法待在家里静静阅读。于是连续好几天,我都带着书出门来到Alba。这个季节的池袋西口公园狂风大作,实在已经不适合露天读书。“池袋的麻烦终结者,于阅读中冻死”——我可不想因此上报(虽然其实我还蛮喜欢这种把我描述成好像知识分子的标题)。

顾客几乎完全消失的一月底晚间七点。我坐在喷水池广场前的梯形舞台的一角,开始阅读已逝的喇叭手富翁惨绝人寰的少年时代。广场上的喷水池,自得其乐般为我演奏着背景音乐,水珠们像是不规则的碎片相互碰撞着。

正当我看得入迷,眼光向外一瞥,一双出现了细碎皮屑的干燥膝盖齐平在我的书页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