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数器少年(第2/11页)

“广树,蛮厉害的嘛!”

他手中的计数器一如既往地不停运转着,像机器里的引擎。

“昨天你拿雨伞给我,今天我要回请阿诚。”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掏出钱包,像是在说“怎么都可以啦!”,随后彻底打开让我看。

“我这里有钱的,你尽管放心好啦。”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那个尼龙钱包,边缘虽已开了线,可里面却装满了崭新的五百元硬币。

“你是不是没钱?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

“哦,不用。”

也许跟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喝咖啡会是一种乐趣呢。于是,我们以跳格子的方式前进,目标是不远处那家咖啡厅。

那是一家连锁咖啡厅,就在公园对面,中间仅隔着一条马路,还不到五米远。可这小家伙走路的速度就跟左鞋右穿的蜗牛一样,急得我恨不得夹起他两步跑过去,可是再看他脸上那认真投入的表情,我迟疑了。想起哪位小说家曾说过“灵魂的所在”,从广树身上我看到了他那透明的自我意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小,都必须给予充分的尊重。

20分钟后抵达,我已累成一摊泥。真是难以想像,从公园到这里竟需要如此艰难的旅程,同时也真切感受到了广树每天有多么辛苦。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冬季里的公园。广树小心地爬上高脚椅,慢慢让自己坐下来。可刚一坐下就又开始不老实地动起来,不仅身体动,手也动着,“嗒嗒嗒”。

我们点了牛奶伴咖啡和可可口味的杯子蛋糕。

“阿诚,你也是LD吗?”

广树坚决地笑着突然问我。LD是Learning Disability的缩写,是指智商正常,但是却在学习某种或所有的科目时出现障碍。由于查不出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学校的老师也束手无策。

“我见你经常去公园里坐着,白天也是。”

“可能是吧,我学习成绩很差。不过,我们上学那会儿还没有LD这种说法呢!”

广树惊讶地立马摆正姿势,直直地坐着说:

“啊?之前没有啊?噢,我们班里有五个呢!”

我想以前也应该有,肯定还不少,只不过那时候都被老师们干脆地放弃了。哪儿像现在啊,学生都有齐全的档案,把他们按不同类型不同级别分开,然后再配备相应的管理模式。

“广树,你为什么总是拿着计数器喀嗒喀嗒呢?”

他得意地笑着,依然是那种笑脸。

“这个嘛,除了数字是真实的以外,其余任何东西都只是表面现象。”

“是吗?”

“是。有的人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而有的人则必须依靠数字。要了解世界,就不得不去计算世界。这家店的菜单上面写有26道菜,总价为7860元。刚才我们来这里时,你少我两百一十三步先到了。真希望学会你那种走法。”

这小鬼对数字竟敏锐到如此地步,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他的智商确实没问题。那种心算,我可不行。

之后的三十分钟又从我们的嘴边溜过。杯子蛋糕已被广树消灭完毕,他拉开羽毛风衣的口袋拉锁,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半透明盖子、看似用来装隐形眼镜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的五颜六色的锭剂,分别放在每个小格里。

广树从中取出了三颗,用杯中水送进肚里,动作相当熟练。我没问那药是用来治什么的,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这一颗呢,是用来防止头脑运转速度不断加快的药,但是如果忘记吃了,我会从早到晚都一直乱吼乱叫的。而这颗椭圆形的呢,只是营养食品而已,不是药……”

说着话,他拿药盒让我看。广树是个异常敏锐的孩子,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我的迟疑与好奇。

“……DHA,能让脑袋变聪明。”

他还是笑着,一张给人遥远感的笑脸。我突然间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让自己孩子每天吞下镇定剂和补脑营养品。

“差点忘了,阿诚,你有手机吧,把号码给我。”

“嗯,不过是PHS。带笔了没?”

“你尽管说就行了,不用笔。”

凭空记12位数字?不敢想像!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广树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瞳孔也好像在往眼里退,逐渐没了凝聚力。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了原样。

“你记住了?确定?”

“嗯。确定,绝对永远忘不了。”

说完,广树一口气背出了我的号码,脸上呈现出“太简单了”的表情。

“你肯定有记住长串数字的秘诀?”

广树听完,坚决的笑转变成了一脸的得意,孩子气十足。虽然我也不清楚怎样才算是孩子气。

“看在你是好人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

说完,广树如放机关枪似的连串儿念道: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这就是你的电话号码。”

“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最忌死记硬背,我通常是先在脑子里想像成与之相应的味道,不过并不是去想食物有多好吃,而是要记住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性,知道了吗?”

“嗒嗒嗒,”计数器依然在他手中响着。

“不明白。”我确实听得稀里糊涂的。

“你看啊,吃了拉面再去吃冰淇淋,那味道就像吃了什么怪异的药似的,是吧?这就是一种关联。再说麦当劳的巨无霸和吉野家的红,嚼在嘴里感觉就像弄上水后的纸箱子。是不是很简单呢?”

说完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笑。我终于折服了。在离开咖啡厅之前,我告诉他下回一定得好好教教我,没准儿什么时候我的专栏里就会用到它呢。我留在冬季里的路边,广树则迈进了人行横道,他谨慎的步伐如同脚下正踩着一片雷区。十岁少年危机重重的七分钟。终于,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的阶梯里。

那晚手机响的时候,我正拽着客人努力推销,五百块钱一个、跟上了色似的诱人漂亮的粉红色富士苹果。接起电话,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我不认识,这个年龄的人我只认识我阿姨。

“您好,今天广树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他妈妈雪伦吉村,吉村是我之前的艺名,自从和现任丈夫结婚以后便改姓为多田。”

广树的妈妈是演艺圈里的人!真没想到。不过她之前好像是演员中的大美女,虽然我对这个圈子不大了解,却还知道她目前常在一个极为好笑的谈话节目中现身——讲述悲惨离婚的故事,晚上七点整。“趁早和他分手吧,这样的男人已无药可救啦,”类似这种但凡看得见的人都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就出自这位看似十分高贵的中年艺人口中。其实,说来说去她也是不知该从事何种职业来度日的艺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