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世(第4/5页)



  当我父亲在那里摆摊卖书的时候,迈斯威尔大街已经成了芝加哥的集贸中心,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来这里买东西。小商贩的遮雨篷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以至于走在中间狭窄的过道中就如同穿行在黑暗的隧道中一样,所以,两侧的商贩都挂有照明灯以便让那些买东西的人看清他们要买的东西——不过那些灯的亮度很差,以防顾客发现卖主的货物是露出脚趾的袜子、用过的牙刷以及次品衬衫,还有其他许多诸如此类的具有迈斯威尔街特色的商品。我也说不清迈斯威尔街的特色是什么,不过我很清楚它的味道:煎洋葱的味道,甚至连垃圾箱中焚烧垃圾的味道也遮不住这股特殊的气味。伴着煎洋葱气味的是从热狗上袅袅升起的热气,洋葱火腿,再配以新鲜的小圆面包,这足以使迈斯威尔街的生活氛围如同天堂。

  父亲和他的新娘搬进了位于十二道街和杰菲逊街之间的一间小屋里,这间小屋位于一幢典型的迈斯威尔街楼房里:三层的隔板楼房、沥青房顶、外楼梯。在每幢楼里大约有九套公寓和八十名居住者,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可能住着十二个人。黑勒一家,独自住在他们的小屋里,和其他二、三十名住户共用一个厕所,每一层楼只有一个厕所。

  我可以想象父亲过的是怎样一种让人窒息的沉寂生活,工会生活曾经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精力,而现在那些都成了陈年旧事。在他摆书摊的地方,资本主义的铜臭气味甚至比他深恶痛绝的银行还要浓烈。像爸爸那样一个阅读广博而又富于才智的人,绝不可能体味不出这其中的反讽意味,所以他的全部生活重心都在他挚爱的珍妮特身上,再就是对家庭前景的憧憬。

  可是妈妈的体质仍旧十分孱弱,在一九○五年为了我的降生,她几乎连命都搭了进去。一名从迈斯威尔药房赶来的助产士救了我们俩的性命,后来,那名助产士又以策略性的话语对父亲委婉地建议内森·塞缨尔·黑勒最好是他们惟一的孩子。

  然而,那时候有好几个孩子的大家庭才是理想的模式,结果几年以后,妈妈死于流产。在助产士赶到以前,妈妈就在爸爸那双满是鲜血的臂膀中阖上了双眼。我想我可能是当时就站在旁边,目睹了这一情景,或者是爸爸以低沉暗哑的嗓音逼真地向我讲述了当时的情景,不管怎么样,我时常回想起这一幕。妈妈在一九○八年逝世的时候,我还不足三岁。

  爸爸从不表现出他的悲恸,这不像他那强悍的性格,我甚至都不记得看见他啜泣过,可是失去妈妈是对他的沉重打击。如果当时爸爸有足可以信赖的亲人可以依靠的话,那么我很可能会被一个姨妈或是其他什么人给收养了。我后来才知道,路易叔叔和妈妈的姐妹以及一个兄弟都曾提出要收养我,可是爸爸将他们一一回绝了。妈妈死后,我成了他的全部,是妈妈惟一留给他的纪念。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亲密无间,尽管我从六岁起就开始在书摊帮忙,我和爸爸还是鲜有共同之处。我们两个惟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喜欢看书,不过我看书只是为了消遣,根本无法和爸爸相比。十岁时,我就开始看有关内克·卡特的侦探故事和硬皮本的福尔摩斯探案集,随着岁月的推移,我想当名侦探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社区的环境越来越差了。在迈斯威尔街做生意的确有利可图,可是在那里生活就像生活在恶梦中一样。我们住的那幢公寓挤满了一百三十个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贫民窟,邻居们都在虎视眈眈地,用艳羡的目光看待我们这一对单租一室的父子。迈斯威尔街附近有很多血汗工厂,这很可能重新燃起爸爸血液中的工会情结,而且这里疾病横行——在妈妈因流产而去世的时候,街上流感肆虐,爸爸一直认为正是这夺去了她的生命,也许这么想能让他觉得好过一些。四周还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垃圾箱、厕所和马厩的臭味。更让爸爸不安的是,我就读的那所威尔士学校时常发生械斗事件,尽管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免不被卷入其中,但是还是经常目睹男孩们用刀或枪进行血腥打斗,而他们绝大多数是七、八岁的孩子,再大一些的孩子就更加无法无天了。当我在威尔士学校平安地度过两年之后,爸爸宣布我们要搬家了。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可是,他说他也不清楚,但反正我们得搬家了。

  早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爸爸不是一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出售通俗小说和文具可以提供一日三餐的稳定收入,不过却存不下什么钱,而且当爸爸过度劳累的时候,他的头就会疼——一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周期性偏头痛”,这时候他的书摊就得关上几天。当然他的偏头痛是在妈妈去世以后才得的。

  尽管爸爸百般不情愿,可是他最后还是去找了路易叔叔。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去了路易叔叔位于湖畔林肯公园高层住宅楼里的家。路易叔叔现在已经是道维斯银行的副经理助理了,一名富有而又成功的商人,简而言之,正巧是爸爸的对立面。当爸爸向路易叔叔请求贷款的时候,他的弟弟回答道:“为什么不去银行呢?为什么要到我的家里来?而且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呢?”

  爸爸说:“为了保全你的面子,我才没去银行,我不想让我飞黄腾达的弟弟感到脸上无光,因为他的哥哥是一个衣衫槛楼的迈斯威尔街的小贩来恳求他的银行家弟弟帮忙,这可能会使你觉得不自在的。不过……”爸爸加强了语气,“如果你不为此感到难堪的话,我当然可以一趟又一趟地去你的银行,直到你答应给我贷款为止。也许,你的同事以及那些好奇的顾客不会在意你的哥哥是名衣衫槛楼的小贩,还是名无政府主义者,一个工会会员;也许他们也不介意我们兄弟俩都是由一名老鸨养大的,这样他们就会清楚你的财产和他们的钱一样,是靠榨取别人的血汗得来的。”

  靠着这笔贷款,爸爸在北劳恩代尔附近被叫作“道格拉斯公园”的地方开了一家小书店。前面是个小店面,后面有三个房间:厨房、卧室和起居室,起居室也是我的卧室。最让我们满意的是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室内卫生设施。我转到了黑勒书店对面的拉维森学校就读。爸爸还是靠出售文具和廉价小说维持我俩的生计,他总共用了十二年时间才还清路易叔叔的贷款,那时大约是一九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