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秦伯,您快给他看看,他怎么会发如此高热?”

“……少爷,你难道忘了你娘给你开蒙的书?”苍老的声音,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值气凉而窍闭,得风气之疏泄,是以伤卫。’如今初夏,江水寒凉。这位小公子掉进江里,必然会风寒侵体!”

庄衍定下神,“是了,怪我关心则乱。《内经》有云,‘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当是之时,可汗而发也,桂枝、麻黄,发汗之方’……那么,喝了药后,我该给他发汗驱寒。”

身边的人不停地叽叽喳喳,着实烦人得很。

躺在床上的小池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待一会,却没人懂他的心思。

好不容易盼走了这对老小,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扰他的清净。

有人坐在他身边,扶起了他的身体,将碗塞到他嘴边,轻声道:“小池,喝了它。”

那温热的液体流入嘴中,小池顿时不开心了——这什么鬼东西?苦死了!

他便将这恼人的东西扒拉开,嘴里嘟哝了一串叽里咕噜的罗鄂语,可惜就是没人听得懂。

他只重新的了片刻安静,就被人强硬地掐着他的下巴,温暖却有点干得扎人的东西,直接以奇怪的方式把药灌了进来。

什么东西还会动?小池迷迷糊糊地咬了一口,庄衍差点惊得自己呛进一口药,连忙死死控制住,把药给他全部灌了下去。

小池身体本来就冷,浑身上下都感觉不对劲,真是难受极了,还被人这样折腾,简直分外生气。

紧接着,他又被人捂了几床棉被。

小池开始挣扎,庄衍还来不及擦嘴边的药,就得跑到床边用力压住小池四处翻出来的被角,“别动,别把热气放出去!”

被几层被子捂着发汗,被窝里的小混蛋即使是烧到迷糊了,也依然可以本能地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挣扎出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伸到外面晾着凉快。

庄衍四处扑火,实在奈何不了他,只得除了鞋子,亲自上床去压着他,逼着他发汗,把江中落水受的一身寒气发出来。

艰难地发了这场汗之后,果然小池排出了身体的寒气,他的高烧退了许多,终于能安稳的睡下。

庄衍当时抱着小池,两个人都湿漉漉地回来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抱着人进了自己的屋子,现在他病着,梁主管犹豫道:“少爷,用不用我再准备一间……”

“不用。”庄衍斩钉截铁道:“我和他一同睡,这样夜里也方便,他病情如有反复,我可以立刻处理。”

小池这一次高热,当日退下后变成了持续的低烧,他足足躺了十多日,才终于转好。

庄衍每日亲自为他诊脉,其间又请了一次他母亲相熟的老前辈,当地兰善堂里最有名望的老大夫为他诊治。

小池虽然长时间低烧,但这却并不是一件坏事。

亡国被掳,异乡飘零,这孩子心中压了太多的事。借这一次大病的机会慢慢发出来,反而对身体有帮助。

而在他昏睡的这些日子里,庄衍每日尽可能的晚出早归,更衣、擦身、如厕这些私密之事,他都不愿假手旁人。

喂药、喂粥这些事,就更不用说庄衍是怎么干的了。在他心里,小池从进了他的院,就是他的人。那由他来做这些事情天经地义,自然不需遮遮掩掩。

梁主管在旁边看着嘴角抽搐。

少爷这态度,哪里是宠爱一个小情人,分别是伺候一祖宗!

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小池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见好。

庄衍院中杏花开了的那一天,他醒了过来。

小池醒来时,庄衍不在屋里。

日光透过窗子,少爷的屋中带着一层橘红色,显得十分温暖。庄衍屋中一几一凳,他看着在眼里,都觉得莫名亲切。

小池想起自己的死里逃生,不禁鼻头一酸。

没想到在这仇人之子的卧房里,时隔几个月后,他重新感受到了回家的安心。

在他即将醒来的前一天,其实他已经有所知觉。

他知道一直贴身照顾自己的人,就是庄衍……也只有庄衍。

他从被窝里坐起来,轻轻靠在床头,出神地在心中勾画着未来的模样。

他想着自己的以后……又想着如果有了庄衍的以后,他们会走向哪一个方向。

出神的想了许久,小池突然听到了庄衍在外面说话的声音,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那一瞬间,小池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自己十几日都没梳洗过,不知已经邋遢成了什么样?

他连忙跳下床,腿还有点软,但却已经奋力地奔向屋子中的铜镜前,照着镜子打理起自己的模样。

庄衍推开屋门走进来时,木门发生了一声轻响。

那一声响,就像直直敲在他的心上。

……也敲开了一个温暖的心愿,和一个带着希望的未来。

小屋中万籁俱寂,窗外鸟儿落在枝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

池罔迷茫的睁开双眼,却迅速恢复了清明。

这里不是兰善堂。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摸自己的脉,却立刻愣住了。

他的脉象不浮不沉,健康有力,虽然还有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以他的体质,大概两三天后便可无碍。

——是谁治好了他体内的瘟疫?

他昏了多久?药方在江北传开了吗?

池罔跳下床踩上鞋,便向屋外奔去,为自己寻一个答案。

这住处异常清静,池罔走了一会,居然一个人都没见到。

墙外不知谁家种了一排杏花,连成了粉红色的一片轻云,带着沁人的香气探进院中,做了一位雅致的不速之客。

池罔无心欣赏,他顺着眼前的路向外跑去。

却在转过这个墙角后,骤然急停脚步。

有个人从墙转角的另外一边,脚步不疾不徐地向他的方向走来。池罔转得太急,险些撞了人。

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池罔仰头看他,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其实还在梦里,一直不曾醒来。

七百多年前,池罔曾在忙碌政事之外的闲暇,会不经意的想起来他那位出了家的庄少爷。

他若是剃光了头发,该会是什么模样?

那时他满心都是愤怒,还有许多深深埋藏的委屈和惊慌,他用繁忙的公务去麻痹自己只要听到那个名字,就会波澜不休的心境。

到了最后,他心中的复杂情绪,只化作了一句带着挖苦之意的嘲弄,“凭他以前什么样,只要没了头发,定是个极难看的秃子。”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了庄衍的死讯。愤怒被茫然取代,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想起庄衍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以后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