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火光少年(第2/3页)

……尽管他听到“酬神”二字时,心里便不可抑制地升上了一股厌烦和焦躁。

这股心绪,从他们来到米脂山下的水胜古城、听到酬神舞的唢呐声,便如蛇一样,冷冷缠上如一的心。

他面上不显,心中为佛不允的恶意却层层上涌。

如一厌烦一切神祗,以至于他初入佛堂,听到诵经声时,心中一度暴躁难耐。

其原因,要追溯到数年以前,他刚刚出生时。

二十三年前,他出生在一处偏僻远人的山中小村。

他呱呱坠地之日,亦是母亲血崩而亡之时。

父亲在母亲刚刚怀上身孕时无端暴死,他一落地,又带走了母亲。

此等孤星命局,本该遭人厌恶,但他的出生却并没有带来厄运,反倒成为了全家人的希望。

外祖父将身上还带着血、秽物和脐带的他,用襁褓囫囵包起,送到了山中庙祝处,奉上先生写好的生辰八字。

庙祝摸一摸他的额头,笑赞一声“好”,便将他抱入其中,以神水净身。

从此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包括外祖父在内的任何亲人。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一”。

因为他是为神而生的食料,就像一只圈在笼里的畜生,没有人闲到会给一只鸡或一头猪起名字。

村子里,有一个保佑了大家数十年的“神”。

神从数十年前便降临了这个村落,以呼风唤雨、复生草木的神术,保此地土地丰沃,居民不需多加劳力,便能坐收良田,安享乐业。

神的条件是,村民要修建一处祭台,定时祭献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而他会将孩子的魂魄收到身边,叫孩子们做他的道童,替他做事,而孩子们也会吸取他身上的仙灵之气,不日魂魄便能登仙,成为仙童。

一边是哪怕不用费心劳作也能吃饱喝足的好日子,一边是想生多少就有多少的小孩,这闭塞山村里的民众自是不约而同地齐齐倒向前者。

阴时阴刻的孩子不好生,但大家齐心协力,群策群力,总能有办法。

村妇们自小受到教育,只要躺倒劈开腿,并懂得挑着时间生,受用不尽的好日子就能来了。

大多数山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孩子能成为仙童,而人世中的他们,能过得幸福飨足,双方都能获得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也有山民好奇,去挖过所谓“仙童”的尸骨,发现他们也会腐烂生虫,化为白骨,没有任何“登仙”的征兆。

可那又怎么样?

能下雨、能带来丰收的神,就是好神。

在被山民恭恭敬敬地祭祀了数载后,神提出了新要求。

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固然是好,但最好的,是阴时阴刻出生、且长到九岁的童子,而且越“纯净”越好。

所谓的“纯净”,是指不通人言、不通世务,心智懵懂,不染杂质,灵魂通透的,真正的自然之子。

神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大家自然是要满足的。

于是,他们有了神庙,有了专门豢养孩子的庙祝。

哪家生了阴时阴刻的孩子,怕养出感情,便在孩子刚出生后就抱到庙祝这里,净身洗涤后,就由庙祝养起来,一直养到九岁,期间仍用阴时阴刻出生的婴孩祭祀,直到第一批被豢养的孩子长到九岁,山中便会召开酬神典礼,杀子祭神。

“一”自幼安静,少哭闹,且在褪去初生儿皱巴巴的样子后,眉眼甚是漂亮喜人,因此被庙祝顺利选入内堂。

所谓内堂,实则是一间巨大的牢室,只有一方楔着通铁条的小窗,用来透气。

他就在这间牢房里,和其他的祭品一起长大。

他们的饮食是整个村中最好的,每日三餐都由庙祝送进来。

他们只会唱酬神歌,这是他们在这里唯一可以“学习”的东西,每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庙祝天天在外面唱,他们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便只能咿咿呀呀地跟着学。

除此之外,他们与外界唯一的接触,便是神庙外偶尔传来的村民聊天声。

他们有些聪明的,像是“一”,能勉强听得懂人话,却没有一个人能学会说话。

祭品们被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对外面的世界不怎么感兴趣,觉得人本来就该这样像他们这样,哪里都不去。

孩子中,只有“一”喜欢看着外面,看着天际由弦而圆的月、偶尔在铁窗边栖息的麻雀,模糊地想,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为什么它们会动,为什么它们可以来了又走。

在“一”七岁时,有小孩违背了父母的警示,跑到庙后,趴在窗户上,对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一屋子穿着白衣长袍的小祭品们迷茫地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有些慌张。

外面的孩子见他们软弱可欺,愈发肆无忌惮地逗弄着他们,说他们是全山人养的猪,并往小屋里丢起了石头。

大家都呆呆的,直到石头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他捂住头,因为尖锐的疼痛发出哭嚎。

“一”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

察觉到里面的“猪”有了动静,为首的孩子叫停了大家丢石头的举动,同样走到窗边,大胆地冲“一”翻白眼,吐舌头。

“一”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到“一”的表情,那孩子愈发兴致勃勃,冲他勾手指:“你,过来。”

“一”听话地走上前去。

孩子伸手想抢他的腰带,却因为缝隙太小,他伸不进手来,只好对“一”说:“你,再过来一点。”

“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带,便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指了指腰带,问他是不是想要。

孩子嬉笑道:“小猪崽,真乖。快给我。”

“一”听得懂“给”字,便抬手握住了他卡在窗外、不得进入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入狭窄的窗格之内,请他来拿。

小孩胳膊碾过铁窗,发出脆生生的骨骼折断声。

他顿时爆发出嘹亮的惨叫与哭嚎。

“一”睁大了眼睛。

他想,怎么和我们一样,都会叫呢。

这是“一”平淡乏味的人生里,唯一有些趣味的发现。

外面那些和他们长得一样的人,会痛,会哭,会叫,和他们一样。

但为什么他们在外面,而自己在里面呢。

闯祸的孩子自然是被训斥了。

而他作为重要的祭品,也得到了最大的优容。

“一”就这样无风无波地长到了九岁。

某天,他换上了一身极好的素色衣裳,被庙祝带出了小屋。

和他一同带出的,还有其他两个和他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孩子。

他被带上了裹满红布的祭台,祭桌空空,上面摆着三个黄色的深腹铜盘,空空荡荡,一会儿将会摆上三个孩子的小脑袋,待神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