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疑窦初生

如一心下一悸,某个可能性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仅那一闪,便生生划痛了他的心。

他第一反应便是否认:“娑婆剑法乃贫僧自创。”

这话并非诳语,但如一说得并不坦荡。

剑法一途,是义父亲自带他踏上,若说娑婆剑法没受到义父一星半点的影响,那才是谎言。

严无复也不欲追根究底,道:“那便是老夫多嚼舌根了。居士莫怪,归墟剑法虽说足有十年未曾现世,但也是有人见过的,娑婆剑法这些年横行天下,自成一派,若是剑路当真有所相似,肯定会有人议论。既然无人议论,或许就是老夫多心了。”

说着,他在药庐前站定:“……然而,聚阴魂,纳群鬼,不拘正邪之气,均吸取来为己所用,老夫纵观天下道门剑法,也只有娑婆剑法一门,与归墟剑法的气度有所相近。”

如一冷面如铁,不欲再与他多谈此事:“贫僧入内取药,多谢严掌事引路。”

按心中方子一一取了药物,如一携一身药香而返。

路上,他心中浮起陈年旧事。

如一自从学会写字,便偷偷开始记录师父一言一行,何时饮食,何时饮酒,何时起居,今日又说了什么话,都如实记录在案,一面习字,一面又能摸清义父喜好。

除此之外,他在装束上也有多有模仿义父,常在左腰间别一根木枝,跟在他后面,学他走路姿势,学他拿取物品的习惯。

少年发现后,拎着他的脖颈警告过他:“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许学我。”

然而如一只是改为了暗中观察。

后来,为了让他有自保之力,义父还是开始教他剑法。

他教的是风陵剑法,说是为小如一打基础用的。

但小如一观察力不差,他看得出来,义父自己常操练的一套剑法,与他教自己的那套并不一样。

他想能追随在义父身边,离他近些,再更近些,于是,他常常观察义父的那套剑法,暗暗有了不少心得。

义父与他身量有差,在习剑时自是无法手把手教学。

他常常卧在浓荫之下,凉椅之上,用长木枝对以木代剑的小如一指指点点:“手握稳了。”

小如一乖乖回答:“义父,我握稳了。”

少年单手执着玉酒壶,陡然发力,反手一枝,把小如一手中平握的树枝拦腰打断。

如一手稳至极,握着从他手前三寸断裂开的树枝,眼皮困惑地眨上一眨,还不能明白这是义父对他的测试。

如一的表现很叫少年满意。

他衔住酒壶,笑着饮了一口酒:“这便对了。”

琥珀色的酒液从他唇边溢出,顺着脖子滑下,在一字锁骨里留下了一道暧昧的水痕。

……

如一猛然刹住脚步。

封如故绝不会是义父,不可能的。

义父与封如故师出同门,均有自创剑法,一名踏莎,一名归墟,这两样自创的剑法均脱胎于风陵剑法,想来,归墟剑法与踏莎剑法也该有神似,那么,自己经义父亲自调·教,所得的娑婆剑法,与踏莎剑法有所相近,也是正常。

义父素有少年侠气,行事潇洒,最爱自由徜徉于天地,如一可以相信,十年过去,他能因为应肩负的责任,成长为稳重内敛、温柔敦厚的端容仙君,却不信他会变成浑身骨头没有三两重、轻飘懒散的封如故。

况且,若封如故是义父,那么……

模模糊糊的念头行到此处,快步而行的如一突然驻足停下。

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想,封如故总有些风雅过头的小爱好,最爱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挑剔任性,等他醒来,若是能闻到栀子花香,或是身上会舒服一些。

思及此,他撩起僧袍,将地上玉色的落香扫入麻纱帕子中,抖落尘土,包裹起来,待回到暖阁处,他亲自煎了药,又备了几样用来甜口果脯,想想这些未必合封如故的口味,他又摘来几个梨子,将梨切成雪白小丁,拿冰糖水浸了,和药碗一道放入托盘中,一路送到封如故房中。

待他推开房门,却见一道身着风陵道君服、轻裘缓带的瘦削身影,扶着桌子,正低弯着身子斟茶。

见状,如一脸色不大好看了,语气略不善地问道:“为何下地?”

那道身影明显一怔,回过身来。

看清那人竟是常伯宁后,如一呼吸一窒。

发现来人是如一,常伯宁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率先避开了视线:“我……处理了神石之事,刚回到风陵,便听说剑川内部有所变动,想着如故来了此处,不大放心,想来看上一看,没想到方至此处,便看到冰桥断裂,又听说如故落水……”

如一低头看茶色药汤中自己的倒影,有些说不出的僵硬:“是红尘没能照顾好云中君。”

常伯宁忙道:“我没有责备你。”

语罢,房间内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两个人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唯有栀子花香静静流淌。

如一想,抑或是十年不曾相见的缘故吧,他总觉得与常伯宁之间多了些莫名的隔阂和生疏。

但他还未来得及为世事变化而伤感,常伯宁便轻咳一声,走上前来,伸手欲接过托盘,客套道:“辛苦你了,快些去休息罢,我听浮春和落久说你也落水了……”

但如一紧握着托盘一角,并未松手。

常伯宁一接不得,有点讶异。

如一道:“义父一路赶来,风尘仆仆,也是辛苦。喂药本是小事,让红尘代劳吧。”

常伯宁双手虚握住托盘另一端,犹豫着要不要放开。

按他所学的礼节,这药物是如一亲自准备的,他既然愿意伺候如故服药,那就该随他。

但常伯宁却不大想要放手。

向来性格随遇而安的常伯宁,破天荒地选择了从心,握住药盘边缘,坚持不退:“如故嘴上挑剔,不爱服药,小时候初来风陵,水土不服,再加上突逢家变,病卧在床,神思混乱,吃药时都得哄着,一口蜜饯一口药才肯吃,实在是被娇养坏了,伺候他吃药,实在是劳神费力,还是我来,不必麻烦你了。等他醒来,我会告知他,药和蜜饯都是你准备的。”

如一想到小封如故窝在义父怀中任性的画面,胸口不禁腾腾冒出酸气,呛得他喉咙发涩,声音也低哑下来:“义父……”

两人正放下的床帐被挑起了一点,封如故从帐内连扔两个枕头出来,气道:“吵死了!我才睡着!!”

如一转身拿背接了一个,常伯宁则单手横空接住一个,抱回床边,软声道:“如故。抱歉。”

看到来者是常伯宁,正头痛欲裂的封如故一怔,马上眉开眼笑,扯了他的衣袖娴熟地撒娇:“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