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天子家事

景珂虽说很懂事,毕竟只有六岁,又是在晓事以来最疼爱他的人面前,这心头的委屈怎么都止不住,强忍了一会儿,眼睛眨巴几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眼见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沿着稚嫩的脸庞滑落,还伴随着“珂儿会很乖,不要送走珂儿”这样的话语,卫衍的心顿时被揉作了一团。

他哄了半晌,几乎说干了口水,都没能让景珂收住眼泪,忍不住想和他一起抱头痛哭了。正在这时候,后面却传来了一声厉喝。

“哭什么?堂堂皇子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来到了他们身后。

景骊一进来,就看到了这幅让他心累的场面,小的哭成了一个泪人,大的也是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他的额角顿时抽痛起来。

他也不管正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导致了这两人愁云惨雾泪水磅礴,只把让卫衍如此难受的账,算到了自己儿子的头上,开始板着脸,在那里长篇大论地训儿子。

“陛下,殿下还小。”

皇帝训自己的儿子,卫衍本不想插手,只是眼见着小小的幼童跪在地上,被皇帝严厉的口吻吓得簌簌发抖,卫衍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他伸手将小皇子抱入怀里,不满地瞪了皇帝一眼。

小皇子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幼童,正是需要一边哄一边讲道理的年纪,哪里会懂得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叫做哭泣是懦弱无能的行为,何况皇帝这样厉声训话,只会吓坏小孩子,怎么可能起到教育的作用?

“你先头不是和朕说,养子不教父之过吗?怎么,现在朕认真负起教养的责任,你又有话说了?”

皇帝的话中呛人的意味十足,卫衍不知道是谁勾起了皇帝的火气,却明白此时和皇帝说什么都没用,真把皇帝惹火了,他或许不会被怎么样,但是夹在他们之间的小皇子,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陛下息怒,臣马上就让人收拾东西,送殿下回后宫。”卫衍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些年和皇帝在一起,卫衍有时候会忘掉这是皇宫,这是天家,但是皇帝现在的姿态,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皇帝此时的口气,根本不是用来训儿子的,而是训臣子的。

君臣父子,天家的亲情两者合二为一,本来就是先君后父,先臣后子,纵使卫衍对皇帝的态度极其不满,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况且此时储位未定,人心不稳。虽然他是因为怜惜小皇子孤苦,才把小皇子带回皇帝的寝宫照顾,但是旁人不会这么想,旁人面对这种情况,只怕会想得很多,甚至是皇帝,恐怕想得也不会少,有些担忧总是免不了的,否则此时不会如此恼火,对着小皇子不依不饶的。

卫衍对小皇子伸出援手,是对他存了几分恻隐之心,但是若因他的缘故,最终却让小皇子遭致了皇帝的恶感,损坏了他们的父子感情,实在不是他的本意。

既然皇帝喜欢他一碗水端平,他还是继续这么做吧。

想通了这点的卫衍,做事极有效率,他那雷厉风行的干练模样,让景骊忍不住怀疑卫衍是不是在和他置气,不过为了达到将这个死皮赖脸装可爱,没日没夜霸占着他的卫衍的臭小子扔出去的目的,他依然没有心软,目送着宫人收拾了景珂的东西,将人送回了后宫。

到了晚上,两人小别胜新婚,亲亲热热腻歪了半宿,又让他的这点担忧,随着汗水蒸发了。

累积了数日的不得劲,终于得到满足,景骊神清气爽埋头大睡,卫衍睡了一阵却突然醒过来,闭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往身边摸了摸,想摸摸看小皇子有没有半夜里睡得热了踢开被子,待摸到皇帝宽厚的胸膛,他才猛然醒悟过来,今夜睡在他身旁的人,早就不是小皇子,而是皇帝了。

想来那些伺候小皇子的人,得了他日间的叮嘱,应当会记得夜间起来查看,帮小皇子压好踢开的被角,卫衍想是这么想,却没有了睡意。为了不惊动旁边熟睡的皇帝,他没有动弹,就这么睁着眼睛,慢慢等待天明。

“这是怎么了?”

景骊将卫衍身上被他扯得有些散乱的衣襟理了理,拉到腋下,打了个端端正正的攒花结,正在享受早起时为心爱的人穿衣系带的乐趣,不过看到卫衍眼底的青色眼中的血丝时,他的面色很快沉了下来。

他昨晚因为心中有愧,一点坏心眼都没敢耍,平日里所有为难人的手段,都抛到了脑后,直将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安稳歇下,为什么一觉醒来,卫衍却是一夜未睡的模样?

“臣有点认榻,换了个地方,一时没睡好。”卫衍低垂着眼帘,轻声回话。

认榻?和卫衍同榻共枕了这么多年,他怎么不知道卫衍还有这么个毛病?

闻言景骊更加不悦,却按捺住没有发作出来。

当卫衍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时,十有八九是在说谎话,如果是景骊有理的时候,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稍微有些理亏,不想和卫衍继续纠缠,就没有揭穿他的谎话。

“那就再歇一会儿?”君王的心胸要像天空般宽阔,心爱的人要和他闹别扭,他当然要大度包容,景骊努力按下心头所有的不悦,非常体贴地询问,并且对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拥有如此宽容大度的胸襟感到非常满意,却没有发觉只有在他理亏心虚的时候,他对卫衍的宽容度才会变得这么高。

“不妨事的,过两日臣就习惯了。”

卫衍低声回话,视线始终在皇帝的手指上打转。皇帝的手指很灵活,会将他凌乱的衣物理整齐,会打他永远学不会的攒花结,会……卫衍暗中寻思,好像这世上没有皇帝不会做的事。他还在胡思乱想中,皇帝突然伸手揽过他的脑袋,将他按在怀里。

“卫衍,朕和你,两个人好好地过安生日子,再也不要为点小事闹别扭,好不好?”

皇帝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似乎对他们之间时不时地闹别扭,非常头痛却无可奈何。

“臣和陛下自当好好地过安生日子。”卫衍展开手臂,紧紧抱住皇帝的背部,纵使有些话是皇帝不喜欢听的,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但是,陛下是人子,臣亦是人子;陛下是人父,臣亦是人父。既为人子又为人父,有些责任就不可推卸,有些事情就必须去做。这些话臣知道陛下听着就觉得不耐烦,但是臣没法当作看不见,就算陛下因此厌弃臣,臣还是会规劝陛下去做该做的事,否则臣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过安生日子。”

卫衍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景骊就算再想把卫衍先前规劝他的那些话,全部当作耳边风,吹过就算数,也不得不歇了这个念头,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