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丛林猛一抬头:“你发现了?”

“从你们住在绮园,被我撞破之时,我就觉得匪夷所思,本以为段战舟被你下药,后来我给他把过脉,并没有异常,而他似乎什么都记不得,这世上恐怕没有这么奇怪的药物。”

“……你真是心细如发。”

许杭道:“后来查阅了不少典籍,断定他得的大抵就是‘夜游’的一种迷症。虽说段战舟梦中举止太过少见,但是从症状上看,应该差不离,也难怪会被人利用了。”

梦行之症,多为奇怪。在清人王械所著《秋灯丛话》里,有不少记载,梦中手舞足蹈有之,梦中四处行走有之,种种不可数。

丛林干笑了一下,摇摇头:“也不完全是,那天…那天是参谋长在他的酒里加了助兴的药物,可偏偏他夜游的的病症无人知道,在阿姐被安排进他的房间时,他就已经不在了……却找到了。。…我的房间。”

那一夜有多么混乱、新奇、躁动、迷乱,丛林印入骨髓的深刻。

其实别说睡梦里的段战舟,就是清醒的他,丛林若是不愿,他也没办法真的霸王硬上弓,说到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直到天亮,错乱的计划被纠正,粉饰太平,狸猫换太子,一切依旧按照参谋长希望的样子进行下去。

事后,丛林曾偷偷问过伺候段战舟的下人,都说他只是会梦中出门走一走,从来没出过事情。然而那一晚,像一把神秘的钥匙,开启了段战舟身体的隐秘之门,时不时地,他都会一如当晚,迷迷糊糊闯到丛林的房间里来,天亮之后又忘得干干净净。

真是如梦如幻一场空。

这个隐秘的羁绊,被丛林深埋心底,既羞耻又无奈。

也不能怪他不说,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信呢?

若不是许杭亲眼见过,怕也是会嗤之以鼻的。

丛林仰面,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参谋长什么都布置妥当,唯一的意外,就是他没想到,我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

当初,段战舟曾受命去抵御日寇,而参谋长受了日本人的贿赂,准备对段战舟下手。所以,新婚之夜,丛薇不死,便是段战舟的死期。

所有人都以为丛林狼心狗肺,但没人知道,丛薇死去,他才是这世上最心痛的人。

婚礼日,身着洁白婚纱的丛薇美得像是传教士所说的天使,巧笑嫣然,是从林见过她最美的一刻。因此,当他拿着刀站在丛薇面前的时候,颤抖得几乎要掉落。

丛薇看着他的眼神,从震惊到怀疑,从悲哀到释然,最后回归平静。

你逃走吧,阿姐。

不走。

不能不杀他吗?

不能。

丛薇的眼神表达的情意,丛林统统理解。她爱参谋长,所以愿意被他利用,正如他爱段战舟,愿意为他与亲人为敌。

是丛薇主动握住了丛林的刀,抵在自己的心口。

她说:“小弟……你知道的,完不成任务的间谍,只能被处理掉。所以,我和他,今夜必须要死一个人。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伤害你爱的人,可是…从当上杀手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不得好死,在我满身罪孽之前,我更宁愿是你替我结束。动手吧。”

丛林的眼眶里都是泪水,肩膀一耸一耸,下一刻,手腕被从薇狠狠一带,‘呲’的一声,刀尖破开皮肤,刺入血肉,扎进跳动的心脉,溅起来的血温热地晕染了半身的婚纱。

丛薇一张口,哇的一口血吐出来,却是勉力笑着。

她抱了抱丛林:“小弟…阿姐对不起你,当初是阿姐一时鬼迷心窍…嫉妒阿爹阿娘对你好,才骗你跟拍花子走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这么苦…”

她总觉得有愧于小弟,毁了他一生的安稳,所以赔给他这条命是应该的。

丛林狠狠抱住自己阿姐的身体,才发现那个在冬天用体温暖自己的阿姐,竟是这么孱弱而轻盈的。

在爱与亲情面前,她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丛林的感情。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厌倦杀手的生活,还是因为对弟弟的愧疚,才让她主动赴死。

都不重要了。

他只记得那个吃饭会把肉分给他,睡觉会替他暖被窝,出任务会挡在他面前的阿姐,再也没有了。

回忆起丛薇的时候,此刻丛林的脸上难得浮起一点温暖的笑意。

许杭没有兄弟,却也能感知他的痛处,一时拧了眉头:“后来,你是怎么瞒过参谋长的?”

“我骗他说,阿姐爱上了段战舟,要告诉他全部的计划,所以我将她灭口。”

“参谋长信了?”

“半信半疑吧,所以…我才吞了碳。”丛林提到这个事情,忍不住回想起那滚烫的炭火在嘴里烧灼的疼痛感,“那是我演的一场戏,让参谋长相信我对他的忠诚,只有这样,他才会放心一个能听话到连吞碳也毫无犹豫的我是忠心的,把我安置在段战舟身边。”

说得轻巧,可这代价,太大了。

该说丛林是个怎样的杀手呢?他拥有过人的智慧和技巧,可却没有一个杀手该有的绝情。段战舟这个劫,他渡不过去,才会死路一条。

许杭觉得略有一些惋惜:“我从前觉得你我很像,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像。至少,我做不到去护佑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哈哈…咳咳…若不是沦落到这副境地,我也是不信原来我能做到这种地步。就像一个赌徒,我已经下了很多注,总想着下一把就能翻盘,舍不得收手了。”

丛林的笑声越发悲凉起来。

“那你真的是个失败的赌徒。”

“是啊,我那么护着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还恨透我了。”

丛林看着一只小小的飞蛾,扑腾着在烛火旁边,犹豫了很久,还是一头扎进去,焚烧殆尽,“他很开心吧,我要死了,他一定很开心。”

纵然丛林先前伤害过许杭,现在他也没有丝毫落井下石的心情,他站起来,往前凑了一点,再度蹲下,把丛林杂乱的头发拨到脑后,露出他满是淤青和伤口的小小脸庞。

单看这张脸,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

他温缓了口气,道:“丛林,段战舟喜欢你。”

丛林呆愣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许少爷,即便我快死了,也还不至于这么可怜,你不必哄我……”

“他喜欢你。”

“哪怕世上的人死绝了,他也是不会喜…”

许杭急急打断他:“为了你,他险些独闯军统府;为了你,他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都督之位;为了你,他甚至打算劫法场。丛林,你说这不是动心是什么?”

丛林听呆了,许杭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可是他怎么听都觉得无法与他认识的段战舟挂上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