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蘑菇破关(第2/5页)

迟黑子左右为难,溜达到后山秧子房,抬头往里一看,那个小孩正坐在草垫子上啃手指头。秧子房的崽子一看大当家的来了,赶忙过来回禀,说这孩子头一天上山时哭闹了半日,随便给他点儿吃的喝的,也就不哭不闹了。迟黑子见这小孩挺听话,那真叫“上人见喜,祸不成凶”,心里头一高兴,干脆把孩子留在山上,认成义子干儿,吩咐手下一个老胡子,用个大皮兜子背上小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山上这个老胡子,岁数可不小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匪号“老鞑子”,杀人越货、砸窑绑票的勾当是干不动了,专门给绺子烧火做饭、买办粮秣。老鞑子不仅经得多见得广,还识文断字,平常没事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土匪围着他,听他讲深山老林里神鬼妖狐、江湖上的奇闻逸事,在山上人缘混得挺开,尽管不是四梁八柱,在大当家的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老鞑子挺稀罕这个孩子,熬了点儿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又见他肩膀上有一块血痕般的胎记,形如山林中的蘑菇,灵机一动给他起了个匪号叫“血蘑菇”。血蘑菇三岁当了土匪,要说也够倒霉了,可老祖宗却不这么想,这孩子掉进土匪窝子,是死是活没个定论,只要他不死,这件事没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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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将血蘑菇带大的老鞑子,身边还有一个干儿子,报号“白龙”,是个半大小子,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欠了一屁股两肋饥荒,上山投奔迟黑子当了土匪。匪号虽叫“白龙”,浑身上下却跟“白”字不沾边,长得黑不溜秋,站起来像个黑炭头,躺下赛过黑泥鳅,脸似黑锅底,一对扫帚眉,两只大环眼,时常穿青挂皂,腿快力气大,整个一小号的“黑旋风”。当年上山的时候,本该取个匪号叫“黑龙”,他说那可不行:一来大当家的迟黑子名号中有个“黑”字,他不敢借大当家的威风;二来他常听县城里说书的讲《三国演义》,最佩服白马银枪的常山赵子龙,因此报号“白龙”。白龙比血蘑菇大了十岁,挺讲义气,也拿血蘑菇当亲兄弟,处处为他着想,吃的喝的都尽着他。爷儿仨整天在一起钻山入林,老鞑子背累了,血蘑菇就骑白龙脖子上。血蘑菇管老鞑子叫老叔,按说老鞑子的岁数,足够给血蘑菇当爷爷,可是只能叫老叔,只因血蘑菇是大当家的义子干儿,老鞑子岁数再大,也是大当家手下的崽子,水大漫不过山去,不能乱了辈分。

再说山下关家大院这一大家子,孩子被土匪绑走,老祖宗除去了眼中钉,拔掉了肉中刺,暗中庆幸不已,大兰子可不干了,在老祖宗门前磕破了头,哭干了眼泪,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老祖宗仍是无动于衷。到了第四天早上,大兰子万念如灰,那个年头兵荒马乱,谁不知道胡子杀人不眨眼,三岁孩子落在土匪窝,不啻羊入虎口,三天没消息,定然小命不保。大兰子没指望了,用饭勺子舀了点儿凉水,来到大门口,把水洒在地上,再拿饭勺子往门槛上连磕三下,磕完一下喊一声孩子的大名。大管家关长锁在一旁看得明白?她在给孩子叫魂儿。无奈老祖宗发了话,上下人等谁也不敢过问。大兰子在大门口喊了三天三夜,出门投河而亡。老祖宗经过祁家小六子那件事,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说大兰子改教不成,又是投河死的,欠着地府里的债,业障太深了,不能进祖坟。先命人收殓了尸首,搁到白骨庙中,又托堪舆先生远寻一个四煞俱全的凶穴,离双岔河越远越好。

常言道“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堪舆点穴的收了钱,就得按主家说的办,不该问的人家也不问。恰好当年在外方行走,途经十三里铺,见到一处荒坟凶穴,于是画了一张图,交给关家老祖宗。老祖宗即刻让人置办一口上过十八道大漆的棺材,给大兰子穿上一身新娘子的装裹,这意思是打发她出了门子,从此不是老关家的人了,然后用黑白纸剪了两个小纸人,心口上各剜一个窟窿,黑的扔到河里,白的放入棺中。吩咐前去送棺材下葬的人,棺材不许入土,坟前不许立碑,堆起一个坟头,把棺材竖着插在坟头上。这样的棺材,没有哪个盗墓贼敢动,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主儿惹不起,谁动这口棺材,谁就得填进去一条命,替老关家还上地府的债。上门女婿身为外姓,又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按关外的规矩,生下孩子随媳妇儿的姓,岳父家的祖宗牌位和家谱,上门女婿连瞅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媳妇儿死了,儿子也没了,这个家还怎么待?只好一咬牙一跺脚,来了个远走他乡不告而别。

关家老祖宗本以为土匪索要赎金不成,一定会撕票,自此一了百了,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年,又听说孩子不但没死,反而被占据孤山岭的迟黑子收养了。老祖宗暗暗心惊,孤山岭上的胡子非同小可,若不斩草除根,等这孩子翅膀硬了,说不定就会上门寻仇。老祖宗便在家中设下堂口,摆放香案香炉,供上保家的纸狼狐,作法勾取这个孩子的小命。

血蘑菇那时候还小,只记得梦见身处一片荒凉之地,眼前一条大河哗哗淌水,河上有个木板桥,自己在河边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个白纸人,白衣白帽,一尺多高,脸上画了五官,跟头把式引着他往桥上走。血蘑菇好奇心重,而且从小胆大,见这纸人竟能走来走去,便想捉住了带给白龙看,于是追着纸人往前走。刚走了几步,背上突然挨了一鞭子,他大叫一声,登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见老鞑子手拎一条黑蟒鞭站在他身旁,二目炯炯,亮得吓人,旁边的白龙还打着呼噜。血蘑菇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老鞑子:“老叔您咋的了?我又没惹祸,急赤白脸地抽我干啥?”老鞑子一言不发,全是皱纹的脸上阴云密布。当土匪的素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瞪眼就宰活人,血蘑菇也不以为怪,让老叔打一鞭子又能咋的,倒头接着睡吧!

转天一早,血蘑菇想起梦中的纸人,又去问老鞑子,梦见纸人主什么吉凶?老鞑子仍不理会,他不敢再问了,心里却还嘀咕。血蘑菇在土匪绺子里长大,学了满嘴黑话,一肚子迷信忌讳。比方说,喝茶叫“上清”,吃饭叫“啃富”,只因“茶”和“查”同音、“饭”和“犯”同音,这些字眼儿从谁嘴里叨咕出来,谁就要倒大霉。土匪十分信梦,梦见老头儿,那是要迎财神爷;梦见大姑娘小媳妇儿,出门遇上贵人;梦见穿黄衣服的,走路能捡金疙瘩;梦见红棺材,可以招财进宝。如果大当家的或四梁八柱做了这一类梦,绺子就会下山劫掠,甭管是砸明火、掐灯花还是别梁子,决计不会失手。血蘑菇做了这么一个怪梦,心里头没着没落,怕惹老鞑子不高兴,又去缠着干爹迟黑子,问梦见纸人是啥意思,是吉是凶?迟黑子哈哈一笑,说门神爷管不了庙里的事,一个八竿子扒拉不着的乱梦,你屁大的小孩子胡琢磨啥?血蘑菇毕竟岁数小,没过两天就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