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玉缘(2)

杨昭在东郊的宅子是他人贿赠,地处偏僻,闲置已久,平日只三两个仆役看管打扫。青砖灰瓦掩在绿树丛中,并不惹眼。

大门一开,菡玉就看到正中的大厅布置成了灵堂,惨白的布幔称着中间一个漆黑的“奠”字,触目惊心。小玉一身缟素,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纸,过大的斩衰麻衣裹着她瘦小的身子,空落落的长出好多,脸面都被遮去。

“原来恩人是你啊……”菡玉喃喃道,失神地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抬脚跨过门槛,两腿却像注了铅似的,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小心!”杨昭急忙拉住她,环住她肩膀就要抱她起来,“玉儿,你刚刚说什么?”

菡玉摇摇头,推开他另一只手:“相爷,你让我走着过去给爹磕头,行么?”

他默然点头,搀着她走进院中。

小玉听到响动,抬头见是她,把手里纸钱一扔,大叫一声:“娘!”一边哭一边奔出来,扑进她怀里,哭得肩膀直颤,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娘……爹、爹死了,我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离开我……”

菡玉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眼泪也止不住扑落落地滚下来:“小玉不哭……我会在你身边陪你、护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不要怕……”

小玉泪眼婆娑:“娘,你知不知道,爹死得好惨……他们把他关在地牢里,又潮又闷,雨天进了一屋子的水,他就泡在水里。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泡得不成人形了,就像那年我从河里……”她突然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不下去了。

菡玉抚着她的头发,连声道:“小玉不怕,有我陪着你呢,不要想了。”

小玉渐渐止住哭泣,抹了抹脸上泪痕,搀着菡玉手道:“娘,我们进去,去见见爹。”

菡玉步子一动,杨昭立刻跟上。小玉回头冲他一瞪眼:“不许你进来!你还嫌害我爹害得不够是不是,死了也不让他安生,还要去气他?”跑在灵堂门前双手一张,不让他靠近。

菡玉无奈,小声对杨昭道:“相爷,小玉她不懂事,我会慢慢劝她。守灵是我和小玉的事,你……”

他不悦道:“你还当我是外人?”

菡玉别开眼:“丧事一切从简,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我现在腿脚不便利,小玉又是个孩子,外头的事还要多倚仗相爷呢。”

杨昭看一眼门口气鼓鼓的小玉,冷哼一声,送菡玉到门前让她扶着门框,拂袖而去。

小玉搀她到灵前,不一会儿有奴仆送来准备好的斩衰麻衣,小玉替她换上,两人相对跪坐着,默默将冥纸丢入火盆中烧化。

菡玉有些心不在焉,一下子放多了,火焰腾起来燎着她的手指,她也未察觉。

小玉沉着脸把火盆一拉,菡玉刚脱手的一沓冥纸便掉在了地上。她回过神,问:“怎么了?”

小玉闷声道:“火都烧到你的手了!”

菡玉翻过手背看了看:“没有啊,我都没觉得疼。”

小玉愈气,把手里冥纸往身边一摔:“娘!爹就在里头躺着呢,你能不能不要想别人?”

菡玉一窘:“我没有……我是在想爹的坟地选在哪里好……”

“还说没想!你一说谎就会说错话。爹是我的爹,你是我娘,怎么也叫他爹?”

菡玉语塞,小玉又道:“你是怨爹以前那么无情,所以在他的灵堂里心里还想着别人--而且那人还是害死爹的仇人,故意来气他么?”

菡玉辩解道:“小玉,我不是……你误会他了。相爷救了你的命,是他把你和爹的灵柩从岭南带回来的,他不是咱们的仇人。”

小玉睁大双眼,不敢相信杨昭竟就是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恩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玉!”

小玉低下头:“如果不是为了讨好你,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他出坏主意,爹怎么会被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怎么会被坏人害死?他也是我们的半个仇人。”

菡玉道:“小玉,这应该怪我,是我的错,相爷他其实……”

小玉忽然抬起头来:“娘,我知道你变了心,喜欢宰相大伯,不喜欢爹了。夫妻不和好可以换人,但是我只有一个爹,永远也不会变、不会生出第二个来。我不要他做我后爹,就是不要,你再怎么帮他说话也没有用。”

菡玉道:“小玉,你不会有后爹的,我只是……不希望你误解他、对他心怀怨恨,因为……”

因为你现在还无法预料到,以后他对你,将会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她终还是把这句话吞回肚里,没有说出来。

世事难料,小玉根本不知道以后自己会遇到什么。就像当初刚遇见杨昭时,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后来会发生这许多事,没有料到这个在她印象中只等同于祸国佞臣的男人,竟会在她的生命中变得如此举足轻重。

也许除了卓兄,他就是她最重要的人了;更或甚者,除去先来后到的优先,他或许比卓兄更重要。但是她先遇到了卓兄,先亏欠了他,负着他的情意,负着他的责任,还负着他的性命,只能再亏欠眼前人了。

原本他们就该是毫无交汇的陌路,纵使相识也是像小玉对他这般针对敌视。如今已是额外的缘分,不该再强求更多了。

一滴泪珠从颊边滑下,滴在手中的黄纸上,迅速渗入粗糙的纸面。她把那沾了泪的冥纸扔进火盆,火焰立刻围拢过来,将那薄薄的纸片吞没,升起一缕细微的青烟,很快便蒸发不见。

小玉到底是孩子,守到亥时便撑不住了,昏昏睡去。

菡玉帮她把棉被掖紧,小玉动了一下,眉头皱起,身子蜷成一团,迷迷糊糊地呓语:“娘,别丢下我……”

菡玉心头一软,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小玉不怕,娘在这里呢,在你身边,不走。”

小玉在梦中似也感受到她的安抚,渐渐舒展开来,陷入酣睡。

菡玉轻轻地把她的手塞回被中,忽听身后传来不悦的低语:“你又不是她娘,为什么不告诉她?”

菡玉回头,见杨昭臂上挂着一袭黑貂大氅自门外进来。“相爷,你怎么来了?”

他径自走到她身边坐下,把大氅披到她肩上:“我就知道你肯定睡不着,过来陪你。夜里寒冷,你现在身子不好,还不当心。”

貂皮的大氅极为暖和,是他冬日外出常穿的,扑面而来尽是他的气息,层层将她包围。她推辞道:“相爷穿得也单薄,这大氅下官不敢领受。”

“相爷下官,叫得这样生分,你得改改口了。”杨昭将大氅收回,披到自己肩上。

菡玉刚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掀开衣摆将两人都裹在其中:“这样两个人都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