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玉隙(2)

杨昭扬手道:“京兆李泌,幼以才敏著闻,陛下使与太子游,太子亦谓为先生,我也早有耳闻。原以为山人必是年长前辈,谁知竟如此年少,你们兄妹二人倒是相像。幸会幸会!”说罢客套话,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菡玉。

菡玉硬起头皮,指着他对李泌道:“此乃当朝右相。”

“就这样?”杨昭挑高眉毛,“玉儿,你介绍你兄长予我认识,说得滔滔不绝,怎么说起我就只‘当朝右相’这四个字?你不觉得不够详尽么?”

菡玉脱口喊道:“相爷!”心中略感忐忑,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泌,见他神色无异浅笑悠然,才略微放心。

李泌道:“玉儿她脾性直率,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相爷海涵。”

杨昭道:“她什么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李泌道:“这些年玉儿独自在京师,幸得相爷照拂,我这做大哥的反倒不能陪伴左右照顾。在此谢过相爷了。”

杨昭道:“哪里,我照顾她本就应当,是我该谢大哥才是。要不是早年得大哥收容抚育、悉心教诲,玉儿幼失怙恃,身世飘零,也不会跻身庙堂。”转头又对菡玉道:“玉儿,看来你我能相遇相识,还多亏了大哥成全。”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十分热络。

菡玉觉着气氛有些诡异,讪讪一笑:“可惜我连大哥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否则何至于碌碌如此。若我有大哥一半才学,也不会入朝十年一事无成、令社稷蒙难了。”

杨昭只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接她的话。

菡玉只得明说:“朝中多是我这等庸碌之辈,贤才良士如大哥却埋没山林。酒香也怕巷深,良驹亦须伯乐慧眼识之。相爷……”

杨昭这才接道:“朝廷求贤若渴,像大哥这般人才正是急需。大哥幼时便闻名京师,陛下赏识欲授官爵,大哥辞而不受,仍与太子为布衣交,情谊匪浅。上有陛下、前有太子,我若强充这个伯乐,还怕大哥看不上呢。”

菡玉被他气得够呛,回头对李泌道:“大哥,我们到后面去。分别这么久,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呢。”

杨昭道:“玉儿,这会儿灯市正当热闹,你不去看么?错过了这时候,后面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菡玉恼道:“相爷有兴致,自己去……”

说了一半,被李泌按住:“玉儿,你是与相爷同来夜游的?佳节良宵怎可错过。此处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不便交谈。改日我再去找你,好好叙一叙旧。”

菡玉握住他的手:“好呀,我现在住崇化坊南里,大哥你呢?方才说并未住在家中,而是在道观会友,是哪家道观?是不是景……”

李泌眉梢一动,她便止住了,想起杨昭还在身后,没有再问。

李泌道:“玉儿,这是我照着以前你说的样子做的莲花灯,不知合不合你的意。”他举起画笔,将未完成的最后一片花瓣染上颜色。

菡玉伸手去接花灯,刚抓住提手,杨昭便伸手过来,合上她手背:“玉儿,我来替你拿。”

她不由一缩手,那花灯就落入他手中。

“不敢劳烦相爷,我自己拿就好。”她恼怒道,又不敢去他手里抢。

杨昭微笑道:“你不是说身着男装还学女子拎花灯在手会叫人笑话么?我不怕人笑话,我来帮你拿。”

菡玉被他反将一军,吃个哑巴亏,只得任他拿了花灯。

二人辞别李泌,转回西市大街上。转弯处人多拥挤,杨昭缓步慢行,后面有人性急,从他身侧越过时撞了他一下,把花灯撞飞了出去。灯中蜡烛歪斜倾倒,顿时引燃了糊灯的纱纸。

菡玉连忙冲过去捡,被他拉住晚了一步,火苗已经燎了上来。

“可惜了,”杨昭摇头啧啧叹道,“这么精巧的花灯,还是你大哥亲手所制。”

火烧得并不快,菡玉想上去救火,胳膊却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她急得回头去掰他的手:“你放开!”

她的指甲掐痛了他,他隐忍怒气:“不就是一盏灯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是大哥送我的!”

“他送你的就这么在乎,我送你的却不屑一顾。你到底是在乎灯,还是在乎人?”

菡玉被他眼中怒意震住,忽然间明白了他处处与李泌为难的原因,既讶异又有几分尴尬:“相爷,他是我大哥呀!你莫要……再像对我爹那样……”

“你爹是你亲爹,这个大哥算什么?他姓李,你姓吉,这是哪门子的大哥?”

菡玉无奈道:“我与大哥同门拜师学道,情同手足结为金兰,我们俩确确实实是兄妹之谊。”

杨昭嗤道:“兄妹之谊,哼!男女之间哪来什么兄妹之谊!”

“相爷非要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菡玉垂下头,“至少我对大哥从来只有敬慕,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那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这句话噎在他喉口,像一根扎进肉中的鱼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初听李泌自报姓名,他心中确实有过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不是姓卓。

他艰难地开口:“是我不好,我太多心了。我只是看不过你对他那么亲近,在他面前那么随意率性,与我所见判若两人。那时候你才像一个女儿家,会撒娇,会害羞,喜怒形之于色,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你此种模样。”

他盯着她的眼,眉间有淡淡的愁绪:“我是嫉妒他呢。”

菡玉捡起那盏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莲花灯,勉力笑道:“相爷,灯市正喧,再不走可就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不等他答话,自顾低头往前走去。

他无奈轻叹:“你为何总走得这样快?我一直在后头追着,却总也追不上。何时你才肯停下来,回一回头?”

她一定听见了,步子略一迟滞,但立即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更加快了步伐,唯恐真被他追上似的,急急忙忙混入人潮中去了。

上元佳节宵禁连停三天,十六夜里依然如正日一般热闹。杨昭奉旨入宫陪贵妃等人宴饮去了,管不着她,菡玉终于得空出来去寻李泌。

她猜度大哥说寄居的道观,十有八九是景龙观,观主是他们同一祖师爷的师兄,慷慨好客,以前史敬忠也曾长期借住此处。

刚出崇化坊,她便觉察到身后有尾巴,策马快走了两条街也没甩掉。她不由心生腻烦,打马走上宽阔无人的大路,驻足回头道:“杨九,你出来吧。”

杨九也不避讳,从墙头暗处现身,向她行礼。

“你回去告诉相爷,我外出走访亲友,堂堂正正,他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来问我,不必派人鬼鬼祟祟地跟踪窥伺。”

杨九一向是个木头脸,面无表情地回道:“相爷说如今兵荒马乱不安全,派小人跟随保护少卿,并非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