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梦回(4)(第2/2页)

她双手有些抖,试了好几下都对不准吹孔,笛子在她下唇一滑,吹出一声喑哑走调的音节。

“嗒”的一声,那样大一颗泪珠,落在冰凉的玉笛上,又顺着笛身滑下,渗进她僵硬的五指缝中。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如无根的雨、断线的珠,肆无忌惮从她眼眶中坠落。

她伏在荒草遍布的坟冢上,泪水顺着面颊浸入荒草下的黄土。双手扣着泥地,好像她倚着的还是他的胸膛,那个总是向她敞开、让她可以放心依靠、悲伤时尽情哭泣的怀抱。

四野一片空寂,只听到她自己隐忍的呜咽。她哭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大声嚎啕,怕驿站里的人听到。

“你要索命……为什么不来索我的……不来找我……”

一只手忽然搭上她肩头。

她猛然回头,夜色中昏暗模糊的黑影,斗篷遮面盖住全身上下,五官面目都不可见。

“别哭了,”他的嗓音低涩喑哑,像生锈蒙尘的乐器变了音调,但还是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哭得我在坟里都睡不安生了。”

她的泪水还凝在脸上,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尽管那只是黑夜里一个轮廓不明的黑影。

“怎么了?”他问,“很意外?吓呆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了,半夜来这里哭不就是想引我出来吗?”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她破涕为笑,张开双臂向他扑过去。

黑影一闪,她扑了一个空。

回头他已在一丈之外。她往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别过来,我不想害你变成陈玄礼那样。”

他的脚下有一团浓黑阴影,离开之后,阴影却并不消失。仔细去看才发现,那是他脚下的枯草都被灼成焦黑,如陈玄礼褥下的符纸一般。

“我不怕。”

“你是草木做的身躯,我也会伤害到你。”

“我不怕,”她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能伤到我那最好了,我正愁自杀都死不了呢。”

他只片刻愣怔,她就冲了过来,像西渭桥边追上他那次一样冲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这次他没能躲开。

他的皮肤冰凉,隔着一层布料,有滚烫的水珠渗进来。那样烫,灼得他里里外外、从形体到魂魄都要坍塌成灰。

“我多想……多想变成和你一样……但是却不能,连求死都不能……”

他的手抬起来想搂住她,悬于后背,又慢慢放下。“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她抱得更紧:“我不管你什么样子,只要是你。”

“如果我……已经变成这样呢?”他将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十指嶙峋,分明就是一截枯骨。

她反手将那手骨握住,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去揭他遮住面容的斗篷。

他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玉儿……”

她含泪笑着将他手拂开,揭去覆面的黑布,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额间高凸,是他飞扬的眉;幽黑深洞,是他斜挑的目;中央一道窄缝,是他俊挺的鼻;疏落枯齿之外,是他含笑的唇。

“你自己说过的,不是人又如何?”她踮起脚尖,泪水顺着面颊渗进纠缠的唇齿间,润泽了干枯的白骨,如春水漫过荒野,万物苏生。

她终于又触到他,柔软温存的唇,宽阔温暖的胸怀,还有那张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面庞。

“——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要怎样才能多留住这一刻,即便只是梦境?

要怎样才能相伴相随,即便已是荒冢孤魂?

她依附于小玉而生,只要小玉还活着,即使一遍又一遍利刃加身,血肉无存,依然无法追随他到地下。

就连神识飞离天外、意念昏昏间的美梦,也无法久存。

当他终于幻化出旧日之身,合拢双臂拥紧她的瞬间,她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