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梦回(6)

明珠开始留意菡玉的行踪,与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菡玉的行为举止却与往常并无不同。日常读经参悟、吐纳修身,白日里会亲自下地栽种花草五谷,游荡山间采集药草金石,有时数日不归,但足迹不会踏出衡山山麓。

南山谷中有一片荷塘,离他们居住的观庐较远,来回需一日脚程。每年深秋花草枯萎之时,菡玉会去清塘,绞去满池枯叶,只留下泥中藕节作为来年生发之根;到了春夏交界之际,再去把水草野萍清理一遍,以免荷花被野草夺尽了生长空间。

第一年明珠并不知道,之后便每次都跟她一起去。荷塘占地数顷,二人泛舟湖上,需连续劳作好几日才能做完。塘边有一棵老槐树,绿荫如盖,两人就在树下搭起帐篷过夜。

明珠提议从附近山村雇人来帮忙,菡玉不肯,坚持自己动手。

相府里也有一小块荷塘,是相爷特地让人挖凿修建的。他爱莲成癖,菡玉的名字里也有个“菡”字,想必荷塘对他们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所以不愿让不相干的外人染指吧。

然而等到盛夏花开繁茂之时,明珠问她为何不去赏游,她却又说:“知道它们开得好便罢了,何必一定要亲眼所见呢?”

明珠道:“等再过半月莲蓬子熟,去采些回来可好?羹汤肴馔,莲子的用处可多着呢!”

菡玉道:“那你就去吧,如果一人不力,可以请山中乡亲为助。对了,今年水涝收成不佳,眼下塘中莲藕正好,乡亲如有需要,只管让他们自取,留足明年之种便可。”

明珠猜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片荷塘的盛景,却从不去观赏;辛苦劳作时拒绝假他人之手,仿佛那是她私人的领地,外人不得涉足,花落子熟时却又让旁人随意任取。

山中岁月如水,悄然不知其流逝。

小玉再一次回到衡山,已是约定的两年之后。

二十岁的小玉,已经脱去了咋咋呼呼的少女稚气,多了几分沉静之态,乱世中的见闻也让她眉宇间有了愁色:“史朝义弑父杀弟,范阳内乱,如今龟缩河北众叛亲离,想必残部用不了多久即能剿灭;但是南有江淮永王割据作乱,北有回纥轻唐虎视眈眈,吐蕃南诏趁我大唐自顾不暇也屡次寇边;朔方节度使杨怀恩与回纥亲善,民间传言他是隋炀帝后裔,有拥兵复辟隋室之念……天下恐怕再难有太平之日了。”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菡玉噗嗤一笑。小玉抬头看她:“你笑什么?”

菡玉道:“笑你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头子似的唉声叹气。”

小玉瞪她:“我不小了,今年已经满二十岁了!你二十岁的时候都入朝为官了吧!”

菡玉笑道:“还没有,算起来应当是廿一岁才到的长安。”

廿一岁,带着师兄的举荐信下山入京谋职,途经马嵬驿。

原来初初遇见他的时候,就是小玉这般年纪、这般模样、这般性情。

那时和他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大致是对这未来权臣奸相避之唯恐不及的鄙夷,说他会在马嵬驿死无全尸,还说这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如今想来半点没错,真真是轮回报应,造化弄人。

小玉感慨说:“两年过得真快啊,好像自己也没去几个地方、没救多少人,倏忽一下就过去了。”

菡玉道:“是吗?我倒是每天都在盼着你早日回还,有点度日如年的意思。”

小玉略一细思就明白了她话中之意,有些置气:“你真不像我。虽然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不堪之事,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菡玉笑得不行:“什么叫我不像你,本末倒置没大没小!你爹还反过来长得像你呢是吧?”

小玉气她不动:“就是不像嘛!人的性情除了天生,还靠后天际遇阅历所塑。我是不会变成你这样的!”

菡玉止住笑想了一想,问:“你下山这几年,都遇到些什么人?其中有没有遇到姓卓的?”

小玉道:“遇到的人太多啦,多数都不知名姓。姓卓……对了,去年在润州,有位姓卓的老丈时常来帮我的忙。他有三个儿子都在战场上阵亡了,老无所依,十分可怜。姓卓怎么了?”

菡玉摇摇头:“没什么。”

小玉没有遇见卓月,自然不可能回到十六年前,也不可能再遇到杨昭。她说得没错,她的人生际遇已然不同,她是小玉,不会成为吉菡玉。

即使是现在的小玉,与她二十岁时也不尽相同。譬如她并不认识姓卓的老丈,对他生出怜悯之心;而小玉也不认识卓月,无从产生恋慕之情。

她们已经是两个不同的灵魂。

当分岔的命运之流再度合拢,是菡玉的记忆湮灭在时间洪流中,还是小玉短暂年轻的生命被取代,亦或是合二为一,你中有我?

她希望是前者。各自求仁得仁,就是最好的结果。

小玉问她:“你记不记得具体的日子?该不会哪天我晚上睡下去还是我,早上醒来就变成你了吧?”

菡玉想了想:“具体是哪天记不清了,只记得前一天晚上月亮将圆未圆……”她忽然顿住。

小玉松了口气:“那就是月半左右了,还有好些天呢……”

“六月十四。”她突然说,语气坚定。

并不是因为想起来了日期,而是突然觉得,应该就是这一天。

六月十四,月亮将圆未圆,杨昭的诞辰,也是他的忌日,卓月送她回去的日子。

她忽地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人身穿漆黑斗篷,形销骨立,语声沙哑干涩,暗夜里手持玉笛吹彻,掀开遮面的头巾,露出的却是杨昭的脸。

六月十四很快就到了。

小玉初时还忐忑紧张,渐渐也释然了。若说生离死别似乎也不太恰当,摆出一副诀别的模样只会觉得怪异。她攒了一肚子的酸话想对菡玉说,支吾了许久也吐不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说:“算了,反正我想什么你全都知道。只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菡玉问:“什么事?”

“润州的卓老丈还有个独苗孙女,自幼患心疾,需日日服药调理。我这次回来得匆忙,只给她留了一个月的药。倘若我回不去了,你能代我去润州照料他们祖孙俩么?”

菡玉沉默片刻:“小玉,不要强人所难。”

小玉苦笑道:“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我才二十岁,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我不甘心……代我好好地活下去,这都做不到吗?那个人真的有那么重要?”

菡玉笑了:“所以如果苍天有眼,就该让你留下。”

苍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无眼?天道轮回,奸者恶报,算不算是有眼?造化作弄,错乱因缘,又算不算是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