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吴洞庭走到那具披上道袍的尸体前,他看到了漏出来的一截袖子, 黑白仙鹤纹, 象征着长白弟子御风而行, 自由逍遥游于天地间。

对于每日和邪修打交道的长白人而言,生死是早就见惯了的事情,吴洞庭这一生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在大雪坪看着大弟子吴六剑的尸体,如今是年纪更轻的吴聆。

一生古井无波的道门仙人,那一瞬之间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长白师兄弟也看着那具尸体, 有人失声哭了出来。

吴聆这一生都在降妖除魔, 振兴道宗, 为人光明磊落当世无双,却是落得如此的结局。这些年在山上修行的师弟们都长大了, 许多师弟对吴聆也渐渐的从少时的不喜欢变成了敬服,修道是件无常事,不知不觉间,他们这一辈人只剩下不到十之三四,如今再来看少时的争强好胜,总觉得那些幼稚胡闹的日子已经恍若隔世了。一切都在变,所有的长白弟子也都在变, 唯有吴聆似乎一直都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大师兄,一直站在那里陪着他们。

对于儿时那些幼稚的事情,吴聆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他们。当年不懂事的小师弟现在也已经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长白剑修, 他们总觉得吴聆会永远站在那里,领着他们走向“长白当兴”。

谁也没有想到吴聆会忽然死在邪修的手上。

终于,一个长白弟子握着剑刷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对着吴洞庭与吴鹤楼道:“邪修孟长青泯灭天良,残杀同道,请掌教下令,天下道门中人,见之必诛!”

最后四个字,吐出来时掷地有声,他直接猩红了眼睛。

卷地风雷刮过道坛,天地间风云剧变。

山脚下的道观中,白瞎子望着青瓷碗中的两枚铜钱,终于他吐出了一口气,起身遥对着蜀地的方向深深一拜。吴聆当日在蜀地弑杀一方山水正神,如今吴聆已死,蜀地兽族与吴聆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

白瞎子找到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正一个人靠在黑暗的巷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煞气反噬逆行入四肢百骸,他身上出现了吕仙朝曾经有过的那种大块血斑,连黑色的衣裳都给透了出来,他看上去浑身都笼罩着一股沉沉死气。白瞎子想起自己问孟长青,有几成把握杀了吴聆,这人回自己说,他自有办法,原来他的办法就是这样,直接强行催动煞气到极致,一击必杀。

这是以命换命。孟长青现在气绝倒地白瞎子都不觉得意外,这种程度的煞气反噬,寻常修士撑不过半刻钟。本来就是靠着煞气维系着这条命,若说之前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能活,如今谁知道他到底能活几天、几个时辰?

白瞎子开口道:“吴聆已死,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如今吴地道盟、蜀地道门世家、以长白宗为首的春南道宗还有以玄武为首的东临道宗已经联合起来,誓要取你的性命。此地不宜久留,另半部《符契》如今也没了踪迹,趁着他们还不知道你如今煞气反噬,我们还是先回太白城?”

鲜血顺着衣摆往下滴,又很快被雨冲掉了,孟长青似乎是知道白瞎子心中所想,低声道:“我不会死,我答应过你们的事情我会做到。”

白瞎子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他一个妖物也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所谓的感情,可他此刻看着孟长青沿着黑暗巷子往前走的背影,心中却忽然生出莫名的悲凉感觉来。他就是想到了初次见到孟长青的场景,所有人都在心疼吴聆,谁又记得眼前这个人也曾经是道门中万人瞩目的天才少年剑修,也曾被人称作盖世无双,都说吴闻过死不悔改,谁又不是呢?

说来可笑啊,孟长青这人当初自诩出身道宗正统高人一等,一辈子就没看得起妖物与邪修,如今自己成了不人不鬼的邪修不说,到最后还是沦为和一群鬼魂与妖物为伍了。人间百姓常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人世间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消息满天下乱飞,长白伏魔台却是一片安静。吴聆死在此地,长白将吴聆的尸身带回了他生前居住的梦华殿,并封锁了伏魔台。夜幕降临,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一阵低吟声,像是有人在念着一些古怪的北地梵文,沙哑的声音飘荡在空中。

十几个装束古怪的红袍僧出现在伏魔台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无声无息地进入长白的。过了不久,那群红袍僧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其中一个僧人手中有团雾气似的东西,在夜里泛着微微的辉光。

孟长青杀人的消息很快被李岳阳带回了玄武,玄武诸位道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内宗已经吵成了一团。

长白宗因为长白大弟子或者直接说未来的掌门继承人惨死而一片愁云惨淡,如果说孟长青之前在吴地杀人、救走吕仙朝,长白宗都因为孟长青是玄武真人的弟子而顾忌着给玄武留了脸面,那么这一次吴聆的惨死,长白宗可以说是被彻底激怒了。作为六千年大宗,无论是弟子数量、门派底蕴、道门声望都是第一的入世宗派,长白宗很快就用实际的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如今,长白已经取代了吴地道盟成为了组织道门围剿孟长青的新话事人。

真武大殿中,三位真人齐聚一堂。

“依我说,再不必管了。”谢仲春道,“他已经走火入魔,直接逐出玄武杀了便是。”

南乡子问道:“他真的杀了吴闻过?”

谢仲春道:“李岳阳亲眼所见。他已经彻底疯了,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天下人都在非议玄武,玄武立宗四千年,还是头一回出这样的弟子。”谢仲春确实无比震怒,自从当初陶泽与孟长青卷入西洲城一事起,玄武便顶着极大的压力,陶泽只知怪罪玄武没有为他主持公道,却不知玄武为他挡下了多少才保住他这条命。

而孟长青呢?这样的弟子,他也配叫做玄武弟子?他何曾将玄武道门放在眼里,将师训放在眼里?当众诛杀长白宗未来继承人,修炼邪术,救走邪修,哪一条不是死罪?谢仲春道:“早知今日,当初绝不该收他!”

南乡子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李道玄,为了照拂李道玄的面子,他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他或是也有苦衷。他确实不像是会滥杀无辜的人。”

谢仲春只觉得南乡子这话荒唐,“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有假?他早就修炼邪术修到脑子都没了!”见南乡子不停望向李道玄,谢仲春道:“不必看他了。”他对着李道玄道:“师弟,我这番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这是自李道玄上山几百年来,谢仲春第一次对着李道玄用如此语气说话,“要我说孟长青之所以敢才如今日这般肆意妄为,也是因师弟你一味宽纵放溺,管教弟子哪里能够如此?你这是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