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数十年前,庆功宴上。

这大抵是穹国最热闹的庆功宴。

武林侠客与官员混坐,士兵与将军同席,文官端着酒杯仰天而歌,醉醺醺地和自己的政敌勾肩搭背,丝毫不见平日的针锋相对。

冉苍接了不知是哪位侠客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目光却始终定定地看着远处的人影,不曾离开。

宁恒一身白衣,腰间挎一柄碧色长剑,推杯换盏之间潇洒自若,笑意盎然,眉眼间似有星辰。

众人熙攘着围着他,却不曾推搡,哪怕是再桀骜不驯的到了他面前,被他那双含着春风的眸子看一眼,都会不自觉变得有礼几分。

他是武林盟盟主,也是光。

冉苍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越是明亮,便越衬得心中的角落黑得浓郁。

他的温柔与体贴是出于自身的教养,是对于所有人,并非他独有。

并非……他独有。

‘阿恒……等到天下平乱,你可愿意进宫来陪我?’

‘好啊,那我可要好好住上几个月,别把我赶出去。’

‘那怎么会……阿恒,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一直住在宫里?我想与阿恒夜夜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哈哈哈!傻阿苍,你还小,等你长大些,哪里还有心思来找我秉烛夜谈,恐怕巴不得我走呢!’

‘阿恒想去哪里呢?’

‘我嘛——把武林的事情整顿好了,就去游山川湖海,当年师父专心于武林,有好些吃食都不曾尝过,我这个做弟子的,就代劳了哈哈。’

冉苍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场庆功宴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冉苍已经醉得有些迟钝。他扶着墙微微摇晃,身后跟着的侍卫想上去扶,又被推开。

冉苍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走,直到他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身后紧跟着的侍卫的脚步声不见了。

他猛地回头,看见了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陛下,您可知囚蛊?”

那是冉苍与施己教的第一次相遇。

……

“阿苍,武林有蛊师乱纪,制作人蛊,我去围剿。”

“阿苍!快!老五老六还在里面!”

“阿苍,你……做什么?”

“阿苍?”

“……滚。”

“原谅你?冉苍,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帮了你!”

“……”

眼前的宁恒,身体瘦削,皮肤白皙,长发垂踝,仿若女子,若是有人说他就是当年剑如碧水惊鸿起的碧水剑客,谁也不会信的。

隔着衣衫也能看见背后的一对蝴蝶骨,再也不是当初一步一步将他背出尸山的结实。

他是毁了他吗?

冉苍自背后将他抱在怀里,温热。

手臂缓缓收紧,勒着单薄的身子,好像要将他斩为两半,揉进怀里。

可是他在他身边。

再也不会去看别人了。

冉苍将他的头转过来,却看见那双眸子,依旧黑亮,其中却看不见他。

好像他与这床铺枷锁桌椅也没什么不同。

冉苍的心脏猛地被攥紧。

“阿恒!”

……

眼前是一片明黄。

他以为自己叫得声嘶力竭,实际上发出的声音仿若蚊蝇。

眼前的事物渐渐变得真切。

不见清风明月,不见篝火喧嚣,不见黄金囚笼,却还能看见那双眼睛。

冉苍挣扎着去抓,可是抬不起手。

宁恒就站在他窗前,面无表情,不悲不喜。

阿恒!

冉苍像是说阿恒你救救我;想说阿恒你知道的,我只是太怕有一天你不告而别;想说阿恒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他想说的很多,却都梗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洛书冷声道:“看过了,可以了吧?”

冉苍瞪向洛书,洛书想说什么,又觉得是对牛弹琴,干脆别过头眼不见为净。

宁恒轻轻按了按洛书的肩头,又看向冉苍。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冉苍嘴唇张合,看着眼前的宁恒。

他长发束起,一身白色劲装,隔着衣料也可知其下肌肉流畅如猎豹,腰间挎碧色长剑,分明就是意气风发正当年,哪里还有半分羸弱模样。

这才是宁恒。

这才应该是宁恒。

他曾日夜不死心得去问宁恒,他可否原谅他,他可否理解他。他自欺欺人,总觉得终有一日宁恒会理解他的痛苦,无需枷锁也会留在他身边。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给鸟儿剪去翅膀养在笼中,哪怕拿水再清,那果子再鲜美,也不是鸟儿想要的。

鸟儿合该就属于蓝天,而不是他手中的一方牢笼。

阿恒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洛书仰头看向宁恒,他知道宁恒已经放下,只是担心冉苍还有什么手段,或甚是想要同归于尽。

明明是温暖一切的太阳,他却偏偏要将光锁在怀里,再不让旁人看见。

明明是出于教养的温柔,他却固执得要据为己有,以为那就是永恒。

他给你的帮助,是想给你目标,他给你的光明,是想照亮你未来的路,而不是被你拉着永堕黑暗,共沉亡。

洛书定定地看着冉苍,从冉苍眸中看得见恍然,却看不见悔恨。

殿中的香烧了一截,灰色的折断落下,埋入香炉,阳光斜斜,将窗棂的影子照在地上。

冉苍声音沙哑,如百岁老人。

“阿恒,你可曾心悦我?”

那日烟柳飘白,你将被偷走的钱袋子抛给我,洒然一笑,眉目清朗。

你可曾心悦我?

‘小公子,以后小心点啊。’

那日蝉声喧嚣,你捧来一只木匣,药香缭绕。

你可曾心悦我?

‘阿苍,这是能助你重塑经脉的药。’

那日枫叶如血,我在万人之上,受众人朝拜,你立于台下,一身白衣,眉眼温柔。

你可曾心悦我?

‘武林盟与皇室结盟。’

那日东风凛冽,铠甲结霜,背后是敌军叫嚷,你将我背在背上,与我藏在窖中,呼吸纠缠。

你可曾心悦我?

“阿苍,别怕。”

赠你发簪时的清风拂柳,烛影摇晃间的倾心传授,炎炎烈日旁的传功习武……你可曾有那么一日、一刻、一瞬——也如我一般,乱了心跳?

冉苍看着宁恒,似是恳求,似是希冀。

这样是不是代表,不是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

宁恒看着他,在冉苍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从未。”

当初那个皱皱眉头都会让他心头一紧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眼前的人,哪怕眼神再绝望,他心底也宛如死水,毫无波澜。

有些话,当初是知道他不会听,然后是不想说,最后是觉得没必要了。

但是为了给他一个、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宁恒还是想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