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湖还是海

第二天。

李白惊醒,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杨剪就在主卧外的阳台,隔了一层玻璃和一层影影绰绰的纱帘,是他看得见的地方。

杨剪换衣服了,那件砖红色的高领毛衣,买的时候李白就觉得毛线织得不够密,现在这人靠窗站着,面前那块玻璃打开,只留一张窗网,就像是不需要保暖一样。天色一派晴寂,连朵云都没有,高对比度之下,那一块红就像要跃入那片瓦蓝,风吹进来,爬过门,带着他的烟灰味儿撞上暖气,同样是半冷半热。

李白靠上床头,也给自己点了支南京,静静地看着杨剪的背影。某些短暂的记忆窸窸窣窣地爬上他的脸,砸石子似的,填入他空空荡荡的大脑。

还差几分钟就到中午十二点了。

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他昨晚睡着了。睡了这么久,留着门,留着手机,可杨剪没走。为什么会睡着——他哭得止也止不住,而杨剪坐在茶几对面,沉沉看着他,也对他说,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话。

所以就睡觉了。那一大桌饭菜吃了不到一半,全被李白丢进塑料袋里,睡前他又把杨剪的手缠上床头的柱子,抱着种注定徒劳的不管不顾,而那人仍然什么都没有说。是他自己失眠到半夜,跪在床边解开的绳子。

当时杨剪好像已经睡着了。

你在想什么呢?李白看着砖红肩头的那块光斑,轮廓柔和,好像琥珀。

当杨剪真正生气的时候,他是非常安静的。

这也是李白早已明白的道理。

如果三天之前没有见罗平安那一面,事情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李白掐灭烟头,数不清第多少次地这样想着。可以说是飞来横祸了,一大早刚开始营业,那人突然钻进他的店门,要来体验体验明星待遇,还要老熟人优惠价。李白没拒绝,笑眯眯地接待了,反正离跟预约顾客说好的时间还差两个小时,一个圆寸又能理出什么花样。

罗平安是个话痨,瞧着镜子叨叨个没完,说他这几年大变样了,不但出了名,还不再是那种只会病恹恹瞪人的阴森鬼了,说他终于成熟了不少,非要跟他聊天。李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这人智商不高,情商也相当于没有,他一直觉得讨厌,但好歹是杨剪从小混大的朋友,聊着聊着,也就自然聊到了杨剪。

“你还真别不信,你哥也算我半个媒人呢!”神秘兮兮的,罗平安梗起脖子,示意李白靠得近点,而李白不得不拿开推子避免给他剃秃一块,对此故弄玄虚显得有些不耐,“媒人?做梦呢吧你。”

“嘿,不信自己问你哥去,人证物证俱在——”罗平安嗤笑,“我要结婚了,过来剪头就是想有个新面貌,新娘子就在温岭认识的,当时在青旅有人欺负她,我和你哥一块把那几个孙子摁住揍了一通,姑娘就芳心暗许啦!”

李白愣了愣:“温岭?浙江吗?”

“比我小五岁,连云港人,家里是做水产生意的,不过在北京上过学,”罗平安惬意地闭上眼,“我把她接过来住她也能适应,以后我俩的目标就是把她家的海鲜卖到首都来!这个月就婚礼了,在大董烤鸭,包里还有请柬呢,待会儿给你一张,你记得自己把名字写上,到时候赏个面儿来!”

“……”李白的手指碰上推头,“嗡”的一声。

罗平安还在自说自话:“嗐,说这么半天废话,你哥给我当伴郎你可能不来吗?要是兄弟俩只随一个份子可有点不地道啊!”

“你们什么时候去的温岭?”李白问。

“嗯?就……大概去年年底。”

“一五年年底?”李白盯住镜面里罗平安的眼睛,“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八,十二月九,十二月十,对吗?”

“应该是吧,”罗平安仰脸瞄他,目光古怪,“这谁记得清。”

我记得清。李白想。我记得那天我从剧组回家了,但杨剪不在,一声招呼也没打,十号晚上九点杨剪推开了家门,风尘仆仆,洗了个澡就睡了。

我没有问。李白又想。

那年春节过得不早不晚,他还带我去了庙会,我们在颐和园的湖上玩冰车,坐同一辆,他在我后面,好用力地抱着我,但我们的车还是翻了一回,被石子崩的,牙齿磕到冰面,冰有土味儿,土的味道是甜的。

他的手机屏幕碎了。

我的牙很坚固,还是整整齐齐。

可是杨剪,他怎么能这样,春节后他就把自己的补习班解散了,四个班,二百多个学生,一年上百万的收入,好像连犹豫都没有,他不再开设新的春季课程。他去北京四中应聘并且成功,以前自己干的时候,他把补课来的普通班吊车尾带上了985211,每次考试都是物理往上拉分,这样的情况年年都有,从只收西城这么几个学生,到全北京的都来找他,也不过花了两三年而已,校园里的老师们对他早有耳闻,他去应聘,本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他在高二待了半年,接着就直接跟高三了。

我以前给补习班买的那些投影设备,实验仪器,想当作惊喜,一直拿不出来。

我也没有问。

并非不关心,不好奇,确切地说有一段时间李白每天做梦,梦的永远是杨剪莫名消失之后去做了什么。他不问的原因也很简单,只是因为以前问得太多了,累积的经验告诉他,站在杨剪面前等待一个不会出来的答案实在太煎熬,而对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提出问题,就很容易。

比如现在。

“你们去温岭干什么啊。”李白不经意般问道。

“你哥真没和你说过?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怎么没带上你,”罗平安拧了拧眉毛,“就是他过去看了看他姐,天刚亮吧,一个人站在沙滩上,可能是想和姐姐待一会儿。”

李白剃完鬓角,盯住那块青灰,开始理下面的碎发。他有点发不出声音。

好在罗平安说话向来不需要别人唱和,“他没弄墓地,把遇秋的骨灰撒到那片海里了,小镇叫石塘,据说是全中国第一道曙光照的地方。这也没和你提过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前几年他刚从山里出来那会儿,我找他吃饭,他说他马上要过去看看。有人生重大转折的时候总得和亲人说一声,你哥在这点上还是挺传统的。”

“去年叫上我,其实我还真没想到,杨剪那么独一人……主动叫我?状态很不对劲,比刚回北京那次还差,该说他是平静得过分还是暗潮汹涌呢,像打了一仗似的,经历了什么巨大打击,问他他也不说,我就感觉要是放他自个儿过去他就得跳海了,这么破天荒找我,说不定是在求救呢?”罗平安的眉头已经完全蹙起,褶子深深地堆着,“而且以前我也喜欢过遇秋嘛,没追上也有情分在,这么多年了也没看看,就找单位请假跟他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