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驸马府。

霍显自下朝归来便换下了身上的朝服, 平日江湖行走方便穿着一身黑色短打, 将宽肩窄腰和结实的长腿从繁杂的朝服里释放。

手中剑如游龙惊鸿,行云流水,雪剑出鞘,剑气破苍穹,竹林鸟雀未扰而惊飞起, 竹林萧飒摇曳, 翠绿的竹叶缓缓飘落。

霍显余光早已看见, 竹林院外有一陌生侍从执剑而立, 那人身形高大而英俊, 从体格和方才来时站姿而看,大概也是哪个名门正派的一把好手……

这样的人,怎么甘于成为京中贵族侍从?

心中有一瞬间困惑,但是男人很快反应过来这世上“身不由己”之事十之八九, 自己这几年前在江湖上出尽风头的玉虚派大弟子,不也是……

目光一凝, 一记“龙啸”第七层“蛟龙出海”惊起落叶四起, 又如雨幕潇潇落下——

却见执剑者眉间紧蹙,面色阴沉, 仿佛有心烦意乱之事扰乱而不得发泄,眉眼之间尽是山雨欲来之凌厉,周身尽是寒冰之意。

霍显收了剑,闻了闻气息,身上的汗将黑色短打背后浸出一圈白色盐渍。雪剑在掌心灵活一翻轻轻入鞘, 他面微微一偏,这才理会站在竹林外之人——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剑如君子,剑意如其心,站在院外陌生侍从便是方才姬宴月裙下之臣,此时赶来驸马府,方才驻足而立,便知竹林内男人已经察觉自己的到来。

而他,亦早已在方才一招一式之间窥见竹林内执剑之人内心烦乱,听闻他此时出声之中的压抑,凭空而来一股“英雄惜英雄”的同情……

居然是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霍显从竹林中走出,他亲眼所见那人背着清晨的阳光,高高在上自有傲气,眸如寒星,气度不凡……这样的男人,本该为飞龙在天,却为外貌所困被束缚于浅池,也是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

那侍从一笑。

“属下为家主传话,今日留宿安王邀月楼,请驸马爷莫担忧,明日一早,楼中自有侍从护送王爷归来。”

姬廉月?

邀月楼?

霍显脸上有一瞬间的放空,心想姬廉月这嚣张跋扈的社交还真的多,平日里和他那些“京中贵女”胡闹就算了,居然还有夜不归宿的一天,还真不把自己当男人看了吗?

……邀月楼这名字好像也在哪里听过啊?

“谁?哪?”霍显问。

那侍从见霍显明显露出茫然,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心想这些女人折腾来折腾去自以为手段丰富,殊不知有些时候压根就是对牛弹琴……心中微嘲弄姬宴月,却是微微一笑:“邀月楼,家主皓月公主。”

“逸安候夫人”的名号却被他直接抹了去。

话语一落,就看见霍显脸色变了——

是了是了,“邀月楼”没听过的话,“皓月公主”的名号总是听过的,京中男子心中的头号公敌,自家夫人跟她说一句话都唯恐被带坏了去的存在。

霍显陷入沉默。

那双漆黑眸中在最开始的迷茫散去之后,又再次浮上一丝阴沉,隐约可见怒意。

然令人惊讶的是,他似自己都对此情绪并不自知,扫了一眼身边邀月楼的侍从,淡淡应了句“知道了”,一扶腰间剑鞘,就要与他擦肩而过离去。

那侍从到底过来人,见霍显这样,仿佛见到自己当年,心高气傲,蒙蔽双眼,最近也因为这八个字,同姬宴月不知道绕了多少弯路——

脚下一转,他盯着霍显的背影,破天荒地多管闲事了一回:“驸马爷若是觉得不妥,晚膳前后前去接人,想必也是接得到的。”

话语一落,就见原本大步离去的伟岸背影一顿。

霍显面无表情转过身来。

那侍从对他微微一笑,抽身离去。

……

邀月楼。

姬廉月耐着性子陪姬宴月笨手笨脚地缝了几个香囊。

“别人端午香囊送情郎为一桩没事,你这情郎未免太多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逸安侯夫人搞批发零售呢?”

姬廉月冷眼看着姬宴月手里在绣的那玩意儿,好好一只鸳鸯,水下璞部比颈子还长,尾巴零零散散几根毛,像是被人狠狠揪过一把再扔回水里……要多丑有多丑,大家同为皇室“公主”,也不知道姬宴月当年学女红的时候都学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

姬宴月闻言一点也不恼,巧笑盈眸,目光水灵灵地瞥了眼窗外——前去驸马府传话的侍从如今早就归来,也不通报,就沉默往门前一站,像是雕像木头似的杵在那……

而姬廉月陪她楼内干坐一日,如今夕阳夕下,天边一抹橙红,眼看夜幕降临,驸马府内毫无动静,难怪他如此暴躁。

“你心里不痛快,别拿我撒气。”姬宴月声音柔软,“大不了就假戏真做,他不仁你不义,我邀月楼大把好男儿……”

姬廉月“啧”了声:“好男儿?门外头那个什么来历?”

闻言,姬宴月话语一顿,举了手里的香囊看了看,眼下手里这香囊上是多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宴”字的,只见那美艳妇人眼中有潋滟光芒,又从香囊上方譬了姬廉月一眼,轻笑道:“他不行,任性得很……和你那驸马一样的榆木脑袋,姑姑可不能看着你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里。”

言罢,只听见她叫了声“剑奴”,外面那雕像兄便掀了帘子进来了,冷着脸看了姬宴月一眼,后者一点也没被冻着,娇滴滴地笑着将手里那丑的要死的香囊塞进他怀里:“拿去扔了,绣得太差劲,我不要了。”

那被叫“剑奴”的男人被强行塞了香囊,低头看了眼,眼中露出“确实很丑”的赞同目光,却不动声色当着所有人的面,抓起香囊嗅嗅,像是闻到了姬宴月指尖的气息,满意将那香囊往怀里一揣,转身出去了。

姬宴月满面飞红,活生生像个二八少女。

姬廉月又是“啧啧”两声。

说好的来邀月楼找他这下堂妻姑姑“执手相看泪眼”,不想却吃了一天的狗粮,心不在焉配着姬宴月用了晚膳,姬廉月便不耐烦地赶她走了。

姬宴月再三询问,姬廉月是否真的不需要人“伺候”,问得他极不耐烦了,用整个邀月楼都能听见的声音咆哮:“老子还没到三十如虎的年纪呢!”

姬宴月笑得腰都弯了,笑够了,伸手过来勾了勾小侄子尖细的下巴,唇角勾起,眼中却敛了笑意:“也没到非要吊死一棵树上的年纪。”

到底年纪还小。

何必强读“愿得一人心”这类害人一生的诗词歌赋。

姬廉月微微一愣。

回过神来时,眼前人已经转身,笑语宴宴之间,她轻步离去。

月上柳梢头,明明无人相约黄昏后,今晚的邀月楼却依然歌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