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在海边

尼禄就这样以接近自残的方式将罗德带回了家。

生性忧虑的他忌惮阿格里皮娜。除了偶尔去几趟元老院,他时时刻刻都黏着罗德,几乎是与他寸步不离。

外界难以理解他的做法,对他的批评甚嚣尘上。一些元老对尼禄发出弹劾,指责他被罪恶的血脉所妖惑,盲目偏袒心腹,担当不起皇帝的重任。

现任皇帝克劳狄乌斯持有相同的看法。

在皇宫里,即使是厨师都穿戴高档。他们剁碎煮好的蘑菇,拌上薰衣草花和百香果瓤,再搭配一小碗蚕豆和掺蜂蜜水的葡萄酒,这便是正餐之前的开胃小食。

克劳狄乌斯佝偻着驼背侧卧着,用银制汤匙品尝他最爱的蘑菇酱,瘦巴巴的腮帮一下一下鼓动。

餐桌对面躺着他的侄女阿格里皮娜。她很有礼仪地吃着东西,银发尽数高束,用橘红的网纱罩起来,既高雅又端庄。

即便是在寝宫,这对名义上的夫妇都穿得板板正正,确保衣领不会敞开到锁骨以下。

克劳狄乌斯放下银匙,委婉地开口说:“我听说……尼禄这段时间遇到了一点麻烦。”

阿格里皮娜心里一沉,神色仍保持冷淡,“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我也相信……”克劳狄乌斯假意说道,“可是元老院却不这么认为。很多元老给我发来密函,向我举荐了几个出身尊贵、教养良好的年轻人……”

阿格里皮娜瞳光一紧,手里的汤匙与餐盘碰撞出一声轻响。

克劳狄乌斯瞄她一眼,“再加上……屋大维娅的婚事还没有着落。我希望借此给我的女儿挑选一个可靠忠厚的丈夫。”

阿格里皮娜放下汤匙,沉闷地说:“您这是打算彻底放弃尼禄了,是吗?”

克劳狄乌斯被说中心声,尴尬地清咳两声,“法院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追究那个亲卫的罪过。元老院便认为尼禄与法院沆瀣一气,民众们质疑他给了法院好处,大肆渲染皇宫的腐败……”

阿格里皮娜静静地聆听,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克劳狄乌斯尽量以委婉的口吻说:“我承认尼禄的政治才能,也承认他行军作战和翻新浴场的政绩。可我不得不承认,他现在丑闻缠身……”

他努力摆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

“我知道你很维护你的儿子,阿格里皮娜。但很遗憾,我无法不顾民怨、将罗马托付给他。屡禁不止的私盐、魔鬼般的洪水、有待翻修的剧场……我现在每天都要面对象杂草一样疯长的语言攻击,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怨气。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我亲爱的侄女。”

阿格里皮娜定定地望着他,面无表情,良久都没有吱声。那双暗棕色眼睛幽幽的,象在暗中流动的冥流,直盯得克劳狄乌斯后背发凉。

忽然,她绽开一个端正而得体的微笑,很体贴地说:“我非常理解您的所想所为。尼禄现在引起民怨,手里又没有令人屈服的军队。他既不是您的女婿也不是您的养子,仅仅凭奥古斯都的血脉和一点点的军功政绩,的确还是太单薄了。”

克劳狄乌斯松了口气,憋闷在心中的焦虑渐渐散去。

早在尼禄拒绝迎娶屋大维娅时,他就想另立储君了。尼禄现在处于舆论的漩涡,这无疑是向阿格里皮娜挑明的最佳时机。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奴隶端来两只撒满蒜蓉和奶油的烤龙虾,四只巨大的虾钳里还夹着玫瑰花。他们戴上镶满银线的手套,这样可以防止剥龙虾时虾壳划伤皮肤。

阿格里皮娜也戴上手套,很懂事地为克劳狄乌斯剥龙虾。

她一边剥壳一边低头问道:“为什么手套上要镶银线?这只会让手承受更多的重量。”

克劳狄乌斯擦掉嘴角的蘑菇酱,笑了笑解释道:“手套上的银线是为了检查食物有没有投毒。你也知道的……毕竟皇帝是一个高危的职业,还是小心点好。”

阿格里皮娜将剥好的龙虾蘸了蘸蘑菇酱,递到他的餐盘里。

她将双手摊开,稍稍一个翻过手,宛如银面的手套掠过晃眼的寒光。她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说:“我亲爱的叔父,恐怕您还是大意了。据我所知,其实有很多毒|药都不会让银器变黑。”

克劳狄乌斯大嚼特嚼着龙虾肉,不经意地问:“是吗?”

阿格里皮娜不动声色,没有再说话了。

……

罗马已经很冷了,榕树的树叶时不时就结满冰霜。奴隶们开始在后院挖地窖,准备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储存冰块。

女奴将厨房畜养的鸡赶出来,用毛刷清洗圈养家禽的笼子以防止鸡瘟。

罗德躺在榕树的枝杈上,身上盖着一件柔软的羊羔皮。

他穿着舒适的便装,被树缝间溜进来的阳光刺激得眯起眼,经常包裹皮手套的手此时光裸着。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一副充满惰性的模样。

这是罗德回家的第七天。

尼禄吩咐他不要再去训练场,并对他的饮食做严格的监督。为了防止伏击,尼禄连门口都不让他接近,榕树已经是罗德活动的最远界限。

于是罗德整天无所事事。

一群被释放的鸡咕咕叫着蹿到榕树下,不时有几个扑棱着飞起,扬起一层黄色的沙尘。整个庭院堪比家禽市场那样喧闹。

罗德昏暗的眼瞳掠过一点亮光。他屈膝坐起来,瞥见树下一群低头啄地的鸡,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微笑。

他忽然跳下树,鸡被他吓得乱飞,为他让开一个圆。

他的头发上沾了几根棉絮般的鸡毛,他也不在意,径直走去厨房拿来一筐菜叶。

打扫庭院的奴隶纷纷投来古怪的眼光,但不敢声张。

罗德撸起袖子,将菜叶全部揉碎,再撒到地上喂鸡。

他蹲在地上,这时一只公鸡一边咕咕叫一边扑腾着翅膀飞跳到他背上,啄起他的一缕头发。

尼禄从元老院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这幅有点喜剧色彩的画面。

罗德很敏锐地抬头,冲他招了招手。他的小臂上还挂有一些碎菜叶,头发乱糟糟的粘着鸡毛,整个人都蹲在飞扬的尘土里。

尼禄只觉得莫名心痛。

罗德站起身,用天井里的水洗手。他甩掉手上的水珠,冲尼禄微微一笑,“回来了。”

尼禄酸着鼻子,点一下头,“嗯……”

罗德轻巧一跳,就跳上榕树。他背靠树干,用下巴指了指树间说:“愣着干吗?上来吧。”

尼禄卸下披风,跳到树上紧挨着他。他顺着干燥粗糙的树枝摸过去,挽住罗德微凉的、湿漉漉的手。

罗德扫过他略显疲惫的脸庞,“怎么这次在元老院待了这么长时间?元老们对你的攻讦没有消减吗……”

尼禄的语速快得不像话:“……已经很少有人指责我了。”他的眼睛久久低垂着,多少有点躲避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