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可能的和解

到了夜晚,罗马城内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就象被剪碎的亮片。

罗德戴上长檐帽,将帽带打结在靠近喉结的地方。他和几名火警将水泵搬上马车,转身望向曲折脏乱的街道。

这里是拉丁姆区,罗马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很大一部分是房屋密集的贫民区,只有贵族才能住上独立的别墅,平民只能住在拥挤的公寓楼里。平房上再堆一层平房,组成歪歪扭扭的公寓楼,最高的楼层没有流动水,租金越往上就越低廉。

罗德仰起头,微凸的喉结毕现,呈现出一个尖角,“这种公寓楼最容易发生火灾。”

他扶着长檐帽,对身旁的一帮下属说:“等会巡查时,一定要排除所有火源,包括散落的木柴和被人遗弃的橄榄油瓶。”

他的下属们闷声不吭系着帽带,斜眼看他一眼,没有做出回应。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善意,从四面八方飞快地看过来,就象挑不尽的鱼刺。

罗德突然意识到,今晚还没有一个火警向他行礼。他将水泵拴好,严肃地问:“你们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下属们戴正帽子,周围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就象约定好一样都闭着嘴。

离罗德最近的一个火警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就象被逼迫一样开口道:“才刚下过雪,地上还有积水,怎么可能会有火灾……”

他的鼻子皱着,说话瓮声瓮气,始终不以正眼去看他的上司。

罗德知道自己在坊间的名声极差,但在亲身感受时还是有些震惊。

尤其是连下属都拒绝听从自己的命令时。

“你们最好认真起来。”他说,“一旦发生火灾,不仅我会被治罪,你们也会面临一顿带刺的鞭笞……”

他的话音未落,空中忽然炸出火光,紧接着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地面随之晃荡一下。罗德下意识扶住砖石砌成的墙,灰土在墙缝间簌簌而落。他的帽檐上落不少脏土。

还在穿戴的火警们被灰土呛得咳嗽。他们东倒西歪,胳膊在充满烟尘的空气中乱挥,就象一滩陷进蜂蜜的黑蚂蚁。

“老天爷……”一个火警一抹鼻子,人中处划出一道黑迹,“庞贝的火山又复活了吗……”

罗德掩住口鼻,往前方看过去,火光象金球一样瞬间倒映在他黑色的眼底。

黑烟翻滚着上升,被火焰照成墨蓝色,火舌好象一条赤红的蛇信子舔向夜空。尖叫声四起,奴隶摔掉头顶的陶罐,妇女提着睡袍赤脚逃命。僵立的火警被人群冲撞,差点摔倒在石板路上。

罗德纹丝不动地站着。他好象被蜡慢慢封住耳朵,吵闹声逐渐隔绝。

他的神识一瞬间游移到前世。

当年,一场三天三夜的火灾几乎毁掉整个罗马。元老院指责尼禄,认为他为建造新宫殿而故意纵火。自那时,尼禄的命运开始走下坡路。

那场载入史册的火灾,正是发生在罗马城的闹市区,拉丁姆区。

罗德的耳边里瞬间涌起一阵噪音。

他将帽带勒得更紧,抓住马头的绳索,一抬脚就翻上马背,“还愣着干什么?”

他握起马鞭,对着还在发愣的火警说:“还不快去灭火?!”

火警们好象死人回魂一样缓过神,忙乱地提起水桶。几名火警推起攻城时才会用的投石器。这种装备可以拆除着火的房屋,制造出隔离带。等级低的火警手拿铁钩,用来拉倒燃烧的东西。他们把被子浸满水,一层层堆放在牛车上。

……

尼禄站在皇帝的宫殿前,跟随他的家奴替他摘下暗红色的羊毛披肩,摇响金制的铃铛。门内随即有一名高级奴隶出来,手捧一只毛刷,跪在尼禄靴前。

就在刚才,尼禄接到阿格里皮娜的命令,来参加皇帝举办的晚宴。

奴隶用毛刷扫净靴底的灰。这样可以防止客人的鞋子弄脏昂贵的马赛克地板。皇帝家的马赛克地板用料讲究,上面的图案是怀抱花瓶的维纳斯女神。

尼禄看一眼灯火通明的殿里,用脚挥去奴隶,直接踩过维纳斯的脸蛋走了进去。

一阵带有海鲜饭香的热风,和明黄的灯光一起,直直打在他脸上。

厨师在冒着热汽的黑面包上撒芹菜粒,这能增加食物的香味。女奴将榛子捣碎,用细长的调羹挖出碎粒,放在烤好的鲣鱼肉上。四个奴隶合力抬进来一只铜制圆盘,上面有十二种菜,按照黄道十二宫的方位摆放。克劳狄乌斯最爱的茴香烤蘑菇就放在天蝎宫。

尼禄脱掉靴子,在滴了香水的铜盆里洗了脚。他赤脚踩过丝绒毯,躺到侧边的沙发上。

主位沙发上的克劳狄乌斯斜起眼睛瞧他一眼,又默默将视线移走。

“哼……”他从鼻孔发出微弱的气声。

克劳狄乌斯用尖角形的银勺盛出几片烤蘑菇,又从圆盘的处女宫叉出被阉割母猪的卵巢,撒上一些奶酪丝。他赌气似的,将这些一口吞下。

尼禄拒绝跟他的女儿通婚,皇帝就故意冷落他。

阿格里皮娜梳妆完毕,由女奴扶着从帘帐后面走来。

她把头发全都用纱巾包起来,只在鬓边垂下两缕螺旋形的发绺。

“你来了。”她平淡地说,动作自然躺在皇帝身边。

克劳狄乌斯咳了咳,下意识扭着身体往旁边挪,与她隔出一些空间。

尼禄将餐布铺好,“没有别的客人吗?”

阿格里皮娜将双手张开,让女奴擦净。她用那双总是又冷又毒的眼睛看着他,说道:“这场晚宴,是因为你才举办的。”

她将鲣鱼肉里的鱼刺捏掉,用平勺递进克劳狄乌斯的餐盘里,“上一次,因为你的少不更事和年轻气盛,我们闹了一些不愉快。希望今天你们可以和解。 ”

克劳狄乌斯用叉子叉起鱼肉,一口塞进嘴里。他不情不愿地翻起垂皱的眼皮,

“我本想把屋大维娅也叫来。”他一边咀嚼鱼肉一边说,“但你的母亲拦住了我……”

“她还在怨恨尼禄。”阿格里皮娜打断他,眼神象寒潭一样冷冰冰的。她用纱袖拂去给她倒酒的女奴,“现在还不是他们能够和解的时候。”

尼禄神色阴冷。他从果盘里捏掉一颗紫葡萄,一丝一丝剥掉它的皮。

克劳狄乌斯歪着身体,一只脚垂下去,让他的修脚奴给他修剪指甲。

“这段时间,我消瘦很多。我甚至梦见自己从飞翔的金牛背上摔下来……”他郁郁地说,“这真是个不详的梦,据说凯撒被刺杀的前一夜也做了类似的梦……”

阿格里皮娜截去他的话:“罗马的平民和贵族无一不臣服您。相信我,您会长命百岁的。医生告诉我您的身体就象公牛一样健康。”

“唉……”克劳狄乌斯摸了摸自己瘪进去的腮帮,“我一直在变老变瘦。泛滥的洪水、阳奉阴违的元老、怨天尤人的民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不过是历史的人质,是不作为的神明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