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蝴蝶

大雪纷飞, 燕国的都城里人们来去匆匆,严江沿途记录下燕国的小吃、风俗、衣着、礼器,感受着中华文明的不同回馈,在晚上时画起了燕国的风景。

他每过一个大城,都会画出一张类似清明上河图的画卷,做为将来给战国社会研究的历史参考,增加自己的国宝收藏。

不过因为天冷的原因, 陛下非常拒绝出门飞翔——这燕地太冷了,比咸阳冷多了, 它需要阿江温暖的怀抱。

同时, 它还很看新来的黑毛狗不顺眼, 没事就要去陷害两把,可怜的狗子在经过主人的几番偏袒后, 看到陛下都夹着尾巴。

严江无奈,只能安慰陛下等离开燕地时,就给狗儿找个新主人,我身边永远只有你一个,其它的都是过客。陛下很享受这种被阿江重视的感觉, 这才没有再作妖。

他们一人一鸟继续在燕国浪来浪去,没事和庆离喝下酒, 高渐离被强行拉来一起吃过几次酒后, 对严江的抵触渐渐消了,愿意给阿江击筑听,算是酒钱。

筑长得有点像琵琶, 之所以要击筑,是因为这是用铁片敲弦做响的,而高渐离在逃脱了秦王的磨练后,技艺更上一层楼,他的筑音里已经没有杀伐之气,反而是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天空飘雪,有着隐约的离别之意。

那种来自心灵的完美表达,让严江佩服不已。

陛下也很喜欢听这样的音乐,偶尔遇到,都会多吃饭,赞高渐离之筑中王者,宫中乐者多不如矣,等灭了燕国就再征他入宫。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在来了燕都一个月时,秦国的军队终于拿下除了代地外的赵国全境,将国界线推到易水之畔,五天可到燕都,一时间,燕国上下都陷入了恐慌了之中。

毕竟谁的身边睡了一只老虎,都会害怕的。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严江推拒了庆离晚上聚会的邀请,抱着醒来的陛下,披着柔软的连帽长裘,在风雪夜里,走向了一座他一直没有靠近的宅院。

雪花轻轻飘落,雪地的人,仿佛黑夜之中,用白纸贴出的剪影。

那是樊府。

这座大宅并没有守卫,几番敲门也无人应,严江无奈地拍了拍陛下。

陛下骄傲地抬起头,没有动。

严江低头亲了他一口。

陛下这才满意地起飞,越过院墙,飞到院内,奋力打开了沉重的门栓,悬浮在空中,等阿江推门而入,这才重新落回他怀里。

这座院落很大,有亭台楼阁,却并没有被精心打理,院中落叶凌乱,草木徒长,廊柱潮湿处生着青苔,甚至看得到被老鼠啃出的门洞,显示着主人居住的时间里,是何行颓废。

陛下目光渐渐冷漠起来。

院中正房依然有着灯火,严江无声无息地走过回廊,宣开布帘,便见的一名满头白发的老者,正对着酒壶,一杯又一杯地饮下。

严江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这是桓齮,这个不到五十,前两年还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须发尽白,眉目沧桑,看他的眼眸浑浊无神,却依然有着一丝狠厉,似败犬,又似孤狼。

“是你,”桓齮先是一愣,随即又低声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来了。”

严江轻叹一声:“胜败乃兵家常事,秦王非苛刻之人,将军当年之选,可是有苦衷?”

被李牧打败很正常,但败军之将却不归国——对一手发掘提拔杨端和、桓齮、王翦这些没有大功的中年将领的年轻帝王来说,这是他无法容忍的背叛。

桓齮摇头:“哪有什么苦衷,不过一念之差,贪生怕死罢了。轻敌冒进,为赵军所败后,那时我以自己为饵,想引李牧追杀秦将,谁知他反而去追杀秦军,反让王翦成名。我得知此事后,又羞又愧,无颜回秦。”

“仅此而已么?”严江帮着陛下问出来。

“自然不止,若我归秦,必被夺爵闲置,再无起复之机,”桓齮面色平静,仿佛已看穿一切生死世事,“大王寡恩而虎狼心,于他无用之人,必随手弃之,只有留燕,才可重新领军,得以重用。”

严江听之,觉得可笑:“那你在燕两年,可被重用了?”

燕国这种爱出猪队友的国家,出兵从来都选自家的草包将军,桓齮一个外来将军,还想被重用,闹呢?

桓齮黯然无语,只低头又猛灌了几口酒,才道:“大王让你来取我性命么?”

“当然不是,王上不杀功臣,再者,他说过,你之性命,必得明堂而取之,以昭天下,若要命人以刺客杀之,岂非给你长脸了。”严江轻笑道。

让燕王将他交出来,那是证明秦的强大,证明过错在桓齮,若是秦王连个判将都要用刺杀来解决,岂非说明他正面处理不了他,成不成功,秦王都会挂上个小人的名声。

桓齮握樽的手指紧得发白,半晌,才低声道:“那你来此,便是为了嘲笑我么?”

“我没那么无聊,”严江摸了一把爱鸟,淡笑道,“只是来问清楚因果,他自问对你不薄,你如此行事,他生怒许久,如今说完,也算全了他一桩挂心之事。”

桓齮沉默半晌,才冷冷道:“上卿对秦王倒是上心。”

“将军在记恨他杀你全家,罪迁全族之事?”严江平静道,“但秦法严苛,从你留燕那日,便该知晓后果。”

桓齮突然暴怒,猛然砸下酒樽,厉声道:“我为大秦征战多年,自问无一事愧对于秦,将领滞留他国本是常事,廉颇乐毅,苏秦信陵,又有哪个旧主,会牵连家族,不是我错,是秦错!”

“所以,你逃燕时,心生侥幸,觉得秦王或许会网开一面?”严江轻声叹息,“你并非不了解他,只是一直在骗自己罢了。”

说罢,他抱着鸟儿,转身离去。

桓齮冷笑道:“严江,你与秦王相交甚密,自然向着他说话,但这天下,可不定是他的!”

严江置若枉闻,径自走远,消失在白雪飘飞的夜色里。

桓齮仿佛被抽走所有力气,塌坐于席,以手捂额,发出悲泣。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掀开旁边侧屋的帘席,看着严江远去的身影,眉心紧皱,低声道:“若有此人护卫秦王,行刺难矣。”

烛火之下,此人眉目坚毅,目光灼然,若严江看到他,必然会认为,这是当年李左车让派来杀他的侠客,被他一念之间只是打晕,没有取走性命。

“樊将军……”荆轲低声道,“这父母妻儿之仇,或有一计,你可报得。”

桓齮抬头看他:“如何说?”

“秦王以千金、邑万户欲得将军首级,”荆轲沉声道,“而今太子欲刺秦王,须得将军首级献好接近,到时我以匕首刺其心,既可为将军报灭家之仇,又可洗去燕国受屈被辱之危,然将军可愿献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