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炮灰

扶苏默默跪在母亲灵前。

有侍者轻手轻脚地给楚夫人换上衣鞋, 梳好发髻,抬入棺木。

无人送灵,不选吉时,不披麻不戴孝,仿佛只是一缕幽魂,无声地消失在天地间。

扶苏想追上去的,严江拉住了他。

小小的少年扑在他怀里, 无声无息地流泪,将他抱得极紧, 仿佛抓住身边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世界在今天崩塌了。

她是为他, 才被曾祖母所挟, 更是为了不牵连他,才毅然自尽的。

父王也是为了他, 才毅然让母亲尽陨于祭祀之名,自此以后,只能成孤魂野鬼,无所凭依。

这种爱,他如何能要, 又如何能要得起?

严江不好劝也没法劝,这个时代, 讲究的是事死如事生, 人们把死生的事情看得和活着一样大,远的不说,秦王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修墓, 贵族的陪葬丰厚也是致贫的主因之一,想想看,中国五千年,生生把几乎所有的金银玉铜都陪地下去了,只是吧,这样不但没用,其实还有反作用。

毕竟不怕贼偷,怕的是贼惦记啊。

比如夏太后华阳太后的墓,回头就被汉王室烧毁了,秦王陵因为实在太大太难挖逃过一劫,至于两汉的墓室被董卓一个人挖个干净,汉武帝的宏大陪葬不但便宜了反贼,自己尸骨也被挖出晾晒,就这点来说,秦皇汉武一个鱼葬一个天葬,两人的身后事哪个比较惨,其实也不好说。

少年的泪水几乎沾湿他衣襟,几乎喘不过气来。

担心他出事,严江思考数息,低声道:“其实不必悲伤,人死之后,去过黄泉路,上奈何桥,饮忘川水,并不会无所凭依。”

少年猛然抬头,仿佛在问先生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严江硬着头皮,给他讲了故事,“几千年前啊,大家都是孤魂野鬼,全靠祭祀维持,可是好多部族方国都毁于战火,亡灵无所依,日夜哭嚎,惨不忍睹……”

扶苏抖了抖,仿佛想到母亲就会是这样。

“后来,一位善良的神仙怜悯众生之苦,向天祈愿,愿舍身拯救众生,苍天应允她之宏愿,将她化身为轮回道,成为从生皈依之所……”

严江将地府轮回、十八层地狱的作用讲给扶苏听,又说起你母亲没干过恶事,所以来世还是为人,如果你以后也给世人功德,这些福报就会有一部分恩及亲缘,让你母亲来世过得更好。

他是口才多好的人啊,在赵国邯郸时就把人说得能满意投胎,对这种经过后世千锤百炼的神话,在如今这种五行说才诞生没多久的时代来说,简直就是无敌。

扶苏悲痛的神色渐渐轻松下来,听得却越发认真,待听完后,整个人仿佛都进入了另外一种境界。

他深思许久,然后对严江拜了三拜。

“谢先生教导,”扶苏微微咬唇,擦干泪水,“孝与义不得两全,是母亲有愧父王在先,先前对父王无礼,是扶苏错了。”

严江温柔地揉了他的发顶,叹息道:“这怎么能怪你呢?”

扶苏低声道:“自是怪我,若我能早些觉察,若我能阻止太后,又岂有今日之变?”

“话虽如此,但故国俱王,如此活着,她们可真的愿意?”严江宽慰道。

“活着才可论愿否,”扶苏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凝视着先生,他清澈的眸光里似乎多一种坚韧与不屈,“此错,扶苏已犯过,必不再犯。”

母亲和父亲用自己的办法爱着他,在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再说不要,是他太过天真愚蠢。

“你能想通就好。”严江也松了口气,“你父王那里,我会去说。”

“先生不必为吾说和,”扶苏平静道,“扶苏会亲自前去向父王请罪,您去陪父王吧。”

严江仔细凝视着他,看不出什么异常后,这才点头。

让他静静也好,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得自己想清楚后路,想到这,他又有些同情,帝王之家便是如此,若不能把磨砺化为给养,便只能如赵嘉那般,被王权所弃。

看着先生离开,少年眸光幽深,缓缓松开握紧的指掌,几点血珠顺着指尖流出,滴落在地。

一如曾经的天真美好,被尘埃污浊,零落成泥。

“还没睡呢?”严江回到秦王寝宫,就见秦王静静坐于案前,凝神细思。

秦王政这才缓缓看他一眼,微怒道:“是寡人太纵着他了,若是寡人……”

“若王上当如何?”严江笑着接下去。

秦王认真思考半晌,才淡淡道:“寡人会看穿形势,身入局中,挟华阳、拉拢楚姬,再一举反手擒拿。”

他会假装很开心能继位,主动加入,再利用两人之间的不合与华阳的衰弱拿下主导,把两人擒下,严密看守,不给他们一点异动的机会,从古自今,王权站位都最忌讳左摇右摆,想两皆不误,结果只会是一无所得。

严江坐到他身边,悠然道:“与陛下相比,三皇五帝亦不能及,你不能拿自己当参照物啊,太欺负人了不是?”

秦王轻哼一声,神色瞬间便宽容许多,身上的阴鸷也去了大半,烛火之下,整个人都仿佛度上一层微光。

“自古明君多有磨砺,燕昭、齐桓、晋文、昭襄还有陛下,哪位不是质子出生,方有明君之见,”严江微笑道,“你当年不也是受够了苦头,才不让他们为质的么?”

秦王政被阿江夸的甚是愉悦,故做淡然道:“如此如言会道,想来无事矣。”

严江微微点头:“我劝过去了,应无大碍,只是他怕是会变了。”

遭逢如此大变,扶苏应该知道这人生,到底有多残酷,也会明白,如今的他和赵嘉并没有什么两样,生死荣辱,都在父王的一念之间,有了这个认知,他就不会去期待用感情来思考帝王家的生存逻辑。

思及此,他把刚刚给扶苏说的轮回道神话重新讲了一遍。

秦王微微勾起唇角:“若寡人记得不错,轮回之道,是孔雀朝婆罗门之说。”

严江也微笑道:“那又如何呢,俱那罗又没过来传教,何人能知晓?”

秦王微不悦,指尖在案上轻点,嗤道:“寡人观孔雀朝难长久,待灭了齐楚,再盘算西方之地。”

“你别想了,”严江扣住他手指,斜他一眼,“西域沙漠你又不是没见过,连你这鸟都差点热死,更别说人了,那地方,是大军过得去的么?”

秦王一想也是,挑眉道:“那便走蜀身毒道。”

“想太远了,还是先看眼前吧,”严江指尖在案上的舆图南方轻轻一点,“攻楚之事,我总觉得不安。”

说到正事,秦王也正色道:“却是如此,未曾想,阻碍如此之大。”

他找出一卷写满密字的白纸,将其递给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