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梦境.以火焚城(完)

啊啊,他们穷尽了一切努力, 偷来数年相守的时光, 最后却是一场徒劳的镜花水月。他终于失去了温柔微笑的巫女。那一夜, 他坐在神罚后的废墟中,两个孩子蜷在他身边哭累了睡着。

黑暗中, 他静静地看着他和她的两个幼子。

他是个父亲。

他也是失去她之后痛不欲生的丈夫。

天狐玉藻前,号称比肩神明,原来竟无用到此等地步!他看着周围尚未熄灭的雷火, 那些昭示着神明怒气的跳动的东西, 几乎是猖狂地笑起来。

可他仍是不服从的!他仍蔑视神明!他仍爱着属于神的巫女, 并将长久爱下去!

他将手虚虚拢在两个孩子头上,与此同时, 他的身形也逐渐变化, 化为白衣红袴的巫女。那些建筑的残骸在他的妖力下飘浮上升, 转眼之间, 神社重新出现,却再无神明供奉。

——而是对神明的嘲讽。

她还在。

因为我还在。

天狐对自己说道, 他封印了孩子们的部分记忆, 只等将来解开, 他们现在远不是承受丧母之痛的年纪。

他们可以有一个喜爱远游的父亲,每年春天归来,为他们带回远方的风物。

我会以你的面貌抚养他们长大, 男孩像我,女孩像你……

将玉藻前从回忆中拉出来的, 是少年的动作,只见少年从他怀里出去,向前一步,护在他面前,展开的手臂和垂落的衣袖,无疑是毫无理由的保护的姿态。

“原来你是来向舅舅复仇的么……”少年收起全部笑容,神情郑重。

“你因何而复仇?”

被狐火烧灼过,此时又被山风所压制,妖怪狼狈地半跪在地,大滴眼泪涌出眼眶。

“他的火……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也就是,六十年前的焚城之火吗?”少年确认道,“关于那件事,我想我有话要说,你……”

玉藻前稍微阻拦他一下,这是他引起的祸端,不应该让他的孩子受到波及。他走到雪童子身边,站定。

“那时,我的孩子们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雪童子。”

雪童子猛然抬头,剧烈挣扎。

“我从未见过你!你是我的仇敌!”

“白雪成灵,初期并不稳定。看来,你失去了一段记忆。”玉藻前轻轻拂向他的额头。

随着遗忘的记忆回到他的脑海,雪童子一时之间怔住了,紧接着,眼泪缓缓划过他的脸颊。

“你是……我的……”

“是的,你的妖力来源于我的佩刀,我算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雪童子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我的父亲……杀了我另一个父亲……另一个母亲……”

六十年为了复仇而进行的修行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雪童子茫茫然看看玉藻前,又看看长刀雪走,最后他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原本是雪做的,狐给他名刀雪走使他不再寂寞,人类老夫妇又拿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使他真正活着。他因前者获得生命,他因后者获得心灵,却是前者杀了后者……

“为……什么……”

他终于悲伤地号啕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玉藻前沉默地看着他。逢魔之时的余烬已经褪去,凄冷的白月爬上天顶,寒浸浸月光之中,他沉默地看着与他过去紧紧关联的这件造物伏地哭泣。

突然,他的手被谁牵住了。

“雪童子,六十年前那件事,我有话要说。”少年说道,他紧紧牵着天狐的手。

“舅舅当年所做,与我将要做的事情一样。我们都将以火焚城,净化这座城中积累了数十年的衰朽和腐败。”

“可在那之前,我们还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情,那就是驱散无辜的平民。”

他会用特殊的术将平民驱离,这些无辜者不应为源氏的罪恶陪葬。

“六十年前,死于大火之人微乎其微,多半是激进的要铲除妖怪的阴阳师。”

“你所说的村庄,在大火燃起之前,就已经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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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光反手就给了心腹阴阳师一巴掌,对方跌坐在地,慌忙又回来跪好,身体不停颤抖着。

“赖光大人!赖光大人!我也是为了源氏着想啊!”

源赖光嘲讽地挑起嘴角,他见过太多人这般嘴脸,口口声声为了源氏,其实不过是将自己的罪孽强行堆积到家族身上罢了。

“别拿我当傻子。自作主张,是想现在就跟那个小混蛋开战吗?”源赖光俯瞰跪地的阴阳师,“既然你有这份心,不如就送你去那个小混蛋的庭院,看看的他的式神会如何对待你?”

“赖光大人!赖光大人!都是我鬼迷心窍!求您饶恕我!”想到那些实力强大的式神,阴阳师痛哭流涕,想去抱白发青年的腿。他自以为挑拨得的天衣无缝,没想到那个强大的妖怪竟然也在安倍晴明那里折戟沉沙,还让对方的声名更上一层楼!

源赖光冷漠地避开他,有了别的心思,这样的人他断然不会再用。

“我会亲自登门,去面见那个小混蛋,带着你。”

源氏阴阳师知晓了自己的命运,顿时恐惧地睁大眼。源赖光俯身靠近已经彻底瘫软的阴阳师,红眸之中,全是嘲讽和冷冽。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若与我站在一起,便是我高飞的羽翼;他若与我站在对立面,亦是我尊敬万分的对手。”

“我要堂堂正正赢过他,赢过那个小混蛋,告诉他那个梦有多么不切实际。而不是以肮脏的、下作的手段,将他连那个白日梦一起扼杀!”

“这是我——源赖光的骄傲!”

源赖光直起身,一道术将阴阳师捆缚。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他得知了真相,自然是要立刻登门的。他不希望自己在小混蛋眼中,是个不择手段的卑劣的人。

他拖着阴阳师出门,刚刚来到庭院之中,便停止了脚步。

院中那棵花树早已被他自己摧开,深秋夜色中繁樱如云堆积,花下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半张黑红狐面遮住面容。

“你……”源赖光皱眉,猛然之间,他想到了那些神秘邪道阴阳师的传言。这个阴阳师一直在窥探源氏的种种设施,在平安京制造祸乱,是他的大敌。

戴狐面的阴阳师抬手——看那骨节分明属于少年人——那只手摘下面具,轻轻缓缓的,将面具从脸上移开。

少年一手拿着面具,抬起眼眸向他看来,那瞬间,源赖光只觉血液逆流。大片落花以一种将要填满庭院的疯狂势头凋落,堆积在少年脚下,枝上只余零星几朵,随后这几朵也终于零落了。

他眼看着那名少年,那个小混蛋,踏着一地落花向他走来,衣袖像什么鸟的翅膀那样垂落着,令他想起少年第一把绘着幼鹤的扇。最终少年站定了,无言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