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圣人能尽自己的性,故能真见那人的性, 与我一般, 使他亦能尽其性。如不仁的, 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

“且慢!此处还该再解说一句——”

台上嘉宾正讲解着“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 则能尽人之性”一节,徐珵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他。

他方才忍着羞耻只说自己不会, 问了“圣人如何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等问题, 可到福建才子讲起题来, 他那好为人师的性子就上来了,当场打断对方的说法, 站起来就要自己讲, 却被主持人上来按住了。

当然不是说主持人宋某仗着自己是北方汉子, 比他们这等娇小的苏州才子个儿高体壮, 一把给他按椅子上了,而是宋时堵住了他讲出自家精义, 压倒那福建举子的机会!

他还没问出“怎么就轻易地尽了人之性”, 宋时便举着个大喇叭喊道:“徐君是方才那一句‘能尽其性’未能解透彻, 还是又有别的不解之处?”

那举子本来叫他一声“且慢”逼得尴尬地站在台上, 这会儿也缓过来了, 微闭着眼,似乎正整理思路,等会儿好再说服他。

徐珵承认过一回不懂, 现在却绝不肯再装一回无知了,也捞起座椅上挂着的喇叭,直接对台下观众说:“前面那些我自然是懂的,只是‘能尽人之性’一句——”

宋时当即拦住了他:“‘能尽人之性’一句,故当是解作圣人纯乎天理而不杂人欲,故能尽天命之性。而天下人无论贤愚不肖,圣人观其性也与自己一般,只是受累于私欲之蔽,不能明了己性,故而圣人推己及人,将他引导至复归本性。孙先生方才所讲之意可是如此?”

孙举人连连点头:“鄙人方才便是这么讲的,不知徐君又有何处不解?”

徐珵被宋时三拦两拦的,高论没抛出来,倒成了起来提问的,颇有些憋屈地说:“方才孙兄讲到能尽人之性一句,只讲了圣人体察人性,故能尽他的本性,却未讲如何使庸凡之人也能尽本性。”

孙举人被他这一问逼住,脑中一时转不过来,脸色顿时有些发红,咬着牙说:“我正讲着‘凡不仁的,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无礼无智的,叫他尽得礼智’,你有不懂的待我说完再问,这募地打断人说话,也是你苏州才子的礼数么!”

他虽然有理,可这话一说出来,就不再是学问之争,是要在台上引战了。宋时忙居中调解了一句:“徐君年少,性子急,故有不解之处立刻就要问出来,孙前辈幸勿与他计较。方才前辈正讲到圣人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使其各尽天性,还是先讲完了再单独给徐君解惑。”

他看似只是复述孙举人请到何处,将他方才所用的“尽其仁”“尽其义”之语省略作“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实则暗含提示,提醒孙凤鸣从“教化”二字入手,讲解圣人如何尽人之性。

孙举人叫他点透了关窍,顿时思路开阔,先讲完自己原先准备的,又添了段“设立政教,以整齐化导之,使人人归复本性”。

讲完之后,他又心有余悸地看了徐珵一眼,见他没别的毛病要挑,才又继续讲了下去。

宋时也跟他一样提着心,生怕讲到“能尽物之性”时,徐名人又来个“为何说圣人见物之性与见人之性相同”“如何尽物之性”。幸好孙举人早有防备,宁可讲得细碎,也不能少讲一处,叫人挑出毛病,总算顺顺当当讲完了此题。

两人都松了口气,宋时不自觉地鼓了鼓掌,赞了声“讲得好”,镇场子的桓老师也学着他一样含笑拊掌,赞孙举人讲得细致,绝无错漏,顺便也夸了徐珵一句“听讲用心,举一反三”。

老师和主持人都这样鼓掌夸人,讲完学还有些紧张的孙举人,马上要开始剖白自家无知之处的下一位学子刘学生,也跟着拍起手来。徐珵一个苏州人不晓得他们福建人有什么特别的风俗,见鼓掌拍手的人多,自己也拍了起来。

有他们几个一力带动,台上剩下几位才子也茫然地跟着鼓起掌来。台下听讲的学生更不知所以,见台上的嘉宾们人人鼓掌,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鼓了起来。

听着这许久没听过的热烈掌声,宋时忽然想起来,中国好像没有为演讲鼓掌的习惯,他这回算是引领时代先锋了?

既然引领了,那就引到底吧!

他拾起话筒放在嘴边,情绪饱满地说:“方才孙举人讲得详细清楚,徐学生问得恰到好处,宋某听过这一场,只觉本章中所有疑难之处无不冰析。诸位若也这么觉着,便随我为他鼓掌,以资鼓励!”

他将双手举到面前,重重拍掌,桓凌第一个应和起来。台上台下掌声未歇,又叫他们引动情绪,和着他的掌声持续地、富有激情地鼓起掌来。

宋时不清楚自己的历史线上哪年有了现代意义上的鼓掌礼,但今天回去,他就可以写一篇文章纪念这场历史上首次群体性的鼓掌,供后世学者考古用了。

“大郑新泰二十四年五月初八,第二届福建讲学交流大会之自习会上,主持人宋时与评委桓凌引导场下七百余名观众为台上嘉宾鼓掌。”

这是个可以铭记史册的日子。

他激动地为历史鼓掌,台上的嘉宾们也激动地为自己鼓掌,就连徐珵也忘了刚才想出风头而不得的憋屈,胸中激情涌动,晚上回去便写了一篇文章,赞扬福建讲学大会的好风气。

便是他们自己在苏州办讲学会时,也只是自家登台讲学,讲完之后,听听名家点评、同辈书生称赞,早都是他听徐了的,怎么比得了今天这七百余人齐声鼓掌?

哪怕没有点评,凭那雷云低卷似的掌声,也足以畅快过他平生所行的乐事了!

他回忆着那种天地间只余一片为他而起的掌声的感觉,笔下如有神助,转眼便铺陈出一篇炳炳烺烺、字字珠玑的佳作。

晚间祝颢等几位友人念着他在台上受了委屈,丢了面子,特地来劝慰,却见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早忘了上台装作不懂章句之羞。不等众人开口相劝,他就满面容光地拿出自己的新文与他们共赏。

众人传看了一遍,又想夸他的字益发精进,又想夸他的文章锦绣生辉,但比起夸他,他们还更想问问他的态度怎么就从“要给苏州才子正名”变成了尽心尽力夸福建的讲学会了?

因为他是第一位在这福建讲学会上被数百人同时鼓掌称赞的,夸福建的大会就是夸他啊!

他笑而不言,待众人传看完了文章,便摇着那页纸道:“那宋时就是再忙,我写了文章夸他的讲学会,他总也得拨冗看一眼。但凡他看了我的文章,我就不信他能不被我的文采与书法打动,到时候我便以将这篇文章送予他为条件,叫他为我印成宋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