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三月末温煦的春风吹动树枝草叶,和着林间鸟鸣吹入人耳中, 犹似一曲从京里传唱过来的《鹦鹉曲》。

温大人的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

佥都御史是正四品大员, 可不比平日会外放到各省督察军政、学政的都察御史、提学御史, 轻易不会出京。慢说他们陕西,当今京城之外十三省也就只有一位佥都御使出巡, 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刚随王驾到陕西的桓御史?

只是他才到陕西不久,不是该在汉中陪侍周王,怎么跑到西安……

温大人脑中刚转过这个念头, 就忍不住暗啐了自己一口——

还能因为什么?那两匹马还在交头并尾地凑在一起, 宋三元都快倒到另一匹马上坐了, 还能为着什么?

这两人可是在朝堂上过了明路的关系,圣上前脚发付周王出京, 后脚便特地把宋大人派到陕西来做知府, 岂不正见得圣意如此?不然翰林外放总得有个缘故, 宋三元正编着本朝大典, 又没听说他有丝毫错处,为何外放到地方?况且这天下间无数府州, 怎么就恰恰叫他到了周王与桓大人所在的汉中府?

太祖曾道“是真名士自风流”, 只怕就是他二人这般了。

温大人年少时也是个风流才子, 转念间想明白这些, 等那两人分开后, 才领着左右同知、经历缓缓策马上前,向桓御史问安行礼,请他们到西安府少坐。

桓凌婉拒了他的好意, 含笑解释道:“王爷初到汉中,有许多事正待我陪同处置,本官也不敢在外多耽搁。这回我出来迎接宋大人,王爷还怕路遇盗匪,特地借了府中兵士,我们也得早些还回去。”

宋时是奉旨赴任,他也肩负重责,不能在西安多留连。温大人与随行的这一干官员不敢勉强,也只得带着几分遗憾目送他们离去。

幸好这回是平平安安离去,再没个冲出来劫人的了。

西安府几位官员终于可以安心地赏景踏青,桓凌安排两名士兵在前引路,剩下的左右护住宋时带来的几辆大车,一并从官道西行。

路上不便说朝中事,宋时便跟他说起了自己离开前两家的情况。

宋家自然一切安好,桓凌那位大堂兄在京也平平安安的,周王府的事他要避嫌,不会去打听,但没听说圣上有什么裁制便是好消息。

路上能说的只是些不要紧的消息,到晚间住进驿馆,桓凌便急着关上房门,问他为何突然被发出京城。

他还没出京时,宋时分明是个宠臣,以六品编修的身份入宫见驾都见过,皇子也要倾心结纳。怎么他才跟着周王到了汉中,两三个月不见,他就被外放地方当了知府?

甚至没顶个天使头衔,彻彻底底成了外官!

宋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从六品升到五品么,有什么不好?我还觉得这是圣上为成全咱们,特地把我送到这里呢,不然我那前任汉中知府严大人也还不到考满升迁的时候啊。”

桓凌眉角微抽,将他揽到腿上,紧扣着腰身逼问道:“宋大人,本官奉旨随周王殿下巡查陕西文武官员军政事务,却是听不得这样的敷衍的。”

若不说实话,小心叫他剥去衣冠,先抽上几百棍子再说。

宋大人虽升迁到五品,却还比他这个四品佥都御史低两阶,让上官拿住了,就连诉冤的余地都没有,先被堵上嘴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他还没受大刑便紧张得腰身轻颤,脚下像踩着棉花般虚软,一身的血气都撞到头上,低声求饶:“大人轻些审,下官受刑不过,愿意招了。”

他那身官袍早被剥去,满身新落的刑伤,喘息都有些费力,看着颇为可怜。桓御史也舍不得逼他太过,缓缓揉着他的心口帮他顺气,问他:“你在京里做了什么?该不会是上本为周王殿下说话吧?”

他们出京时朝中两派还为推举哪位皇妃为后明争暗斗,不到一月间,圣上却忽然下旨要礼聘名门淑女为后,将朝中涌动的暗流压下。又过不几天,便出了宋时被贬之事,故而他怎么想也觉得这两桩事必定有联系。

他这些日子日夜忧心,只怕宋时为了他家的事对周王太过用心,才招致这场贬谪,如今见了人……

虽然人没见怎么消瘦憔悴,还能说能笑,把外放说得像平常升迁一般,可他知道宋时性情疏朗豁达,退婚这样的耻辱都可以付之一笑,单看外表也看不出他在京里是否受了苦。

桓凌揽着宋时的肩,轻轻将他按进怀里,柔声哄他:“你越不肯说,我越忍不住心里猜疑,何不给我个安心?好坏你人已经到这里了,便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宋时叫他揉搓得没脾气,微微抬头,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前些日子明发天下,要迎立新后的诏书吧?”

那句“毋以妾为妻”就是他说的。

……说得好。

这话毕竟是个纯臣该说的话,不偏不倚,难怪圣上肯取用了。不过他一句话压住了两位皇子的前程,狠狠得罪了德、容二妃,甚至后宫中其他有皇子、有可能登临后位的娘娘,也就难怪圣上要放他出京了。

这不是贬谪,反倒是保护他。

桓凌总算彻底安了心,替宋时拢了拢衣襟。宋时刚叫他拨弄得如箭在弦上,看他又有要放开自己的意思,不禁轻轻“嘶”了一声,脚跟往他腿上踢了一下:“佥宪大人这就不审了?当初我教你审案时可不是这么教的啊。”

起码得前后取个三五回口供,前后验证,若有不同的还要再审,这才刚交待一句就不审了,出门可别说是他的徒弟!

桓大人握住那只胆敢袭击上官的脚,将那条腿折向宋时胸口,听着他有些紧绷的呼吸声,哑声答道:“犯官敢当堂袭击本官,还取什么口供,且先大刑伺候一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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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人也是个皮娇肉嫩、受不得刑的人,叫他伺候了一宿,整个人就如散了架,转天连马也不骑了,拉着桓凌缩在车里。

他那辆大车虽是从车行租来的,里面却经自家精心布置过,铺了厚实的毛毯,座上堆满靠垫,倚上去便不太觉得颠簸了。且山西、汉中两地千里沃野,官道宽阔平整,大车走起来又稳又快,宋时几乎是躺在桓凌腿上睡出山了西安府,精神倒比没见他时还要好些。

进到汉中府,自己汉下之后,宋时便彻底打起精神,连着见了几位治下的县令,更趁行路时看了看大道两旁的农田。

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冬小麦扬花育穗的时候,麦田青青,道旁有许多农户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看得他诗兴大发。

可惜诗情是好,淌出来的诗句却都只是些俗常的田园诗,配不上他开发大西北、建设现代工农业第一人的身份……他对着窗外农耕景色运了半天气,最终开口唱出了一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