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义肢(3)

调整和检测的过程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把义肢接驳上的时候, 薄晚又听见了屈舞的声音。

他很难形容那种带着痛苦的呻吟给自己造成了什么影响, 他不忍听,但始终站着没有移动, 仿佛这样自己就和屈舞经历着同样的痛楚。

席微韵记录下所有的数据, 她需要花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好新的义肢。把屈舞送出门的时候, 两人都看到了拎着包站在门外的薄晚,和他的狼耳朵。

屈舞:“……”

他脸色剧变:狼人的狼耳听觉比人类耳朵要强得多, 薄晚说不定已经听到自己刚刚发出的声音了。

重新装配好的义肢忽然间也变得不够灵活起来, 他觉得浑身沉重不堪,一把从薄晚手中夺走背包, 转身大步往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走去。

薄晚想追赶过去, 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看着席微韵:“我们可以单独谈一谈吗?”

席微韵很遗憾:她觉得薄晚这样英俊的狼人脑袋上冒出狼耳, 确实有趣得不得了,方才那一瞬间实在太短暂了。“谈什么?”她笑着说,“和屈舞有关系吗?”

薄晚:“不,我想和你谈谈你父亲的事情。”

幸运的是, 因为从事与特殊人类需求相关的工作, 席微韵对“远星社”的名字并不陌生。在她们接触到的罕见特殊人类中, 确实有许多得到了远星社的帮助,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也是远星社给的。

但遗憾的是,席英不可能再回到国内了。

“我父亲会因为工作偶尔回国,但他和我妈妈已经在国外定居,而且他们的整个研究团队都在国外,为远星社出力的机会基本是没有了。”席微韵说, “不好意思,薄老板,他是视研究为生命的人,我也不可能说服他。”

薄晚的心很沉重。无论是在六叔和怪财那儿听到的拒绝,还是无法得到席英的帮助,他重启远星社的计划都似乎遇到了重重阻碍。老人们不愿意回来,因为薄晚不是薄云天,没有薄云天的号召力。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席微韵看着他,把他的失落和不安尽收眼底。

“薄老板,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人招揽?”她笑笑,低声问。

薄晚一愣:“什么?”

“席英不回来,但我在国内啊。”席微韵看着他,“而且恰好,我对你的远星社很感兴趣。”

薄晚一时间没有应声,他被席微韵的话震惊了。

席微韵继续说了下去:“我不会离开国内的,我的伴侣在这里,她的事业也在这里。你有没有考虑过让我加入你的远星社?”

薄晚紧紧地盯着他,脑中霎时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眼前笑意盈盈的半丧尸人,令他醍醐顿开。

无论是六叔还是怪财,或者那些已经离开远星社的成员,所信赖的都是薄云天的远星社。

他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让旧人回归?

他明明可以寻找新的人,寻找那些信任他的人,他可以组建一个更新、更蓬勃的远星社。

薄晚眼中渐渐溢满激动之色。他急切得忘记了审视自己,固守过去的荣誉并不是好事。“新的……远星社?”他喃喃道。

席微韵点点头:“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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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晚告别席微韵之后匆匆下楼。他运气很好,屈舞在接待处那边遇到了熟人,正在聊天。

直到屈舞与几个同龄人挥手告别,薄晚才敢上前。屈舞又瞥他一眼,发现他情绪比方才要亢奋许多,像是与席微韵的谈话令他莫名地振作了。

“我送你回去。”薄晚说。

屈舞生硬拒绝:“不必。”

不顾此处人来人往,薄晚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左臂冰凉,屈舞条件反射地一颤,气恼回头:“干什么?”

重新装配的义肢需要大概一周左右的适应期才能灵活使用,被薄晚这样拉着,屈舞其实觉得有些不切实的疼。

路过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吹起口哨,一个金发蓝眼的漂亮青年拎着吸血鬼的血袋走过,举着手机对准两人。

屈舞尴尬极了:“放开我。”

薄晚:“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屈舞:“我手很疼。”

薄晚立刻松手:“对不起。”

屈舞装模作样地揉揉肩膀,仍旧往外走。研究中心的大院里人不少,他找了个树荫坐下,看着薄晚,一副请他尽快说完的不耐烦模样。

薄晚坐在他身边,犹豫片刻之后,把手放在他的左臂上。

用一种非常轻缓的方式抚摸屈舞的义肢,薄晚停顿许久才开口:“我一直以为我懂得很多。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开始教我各种狼人的技能,有时候会提到他工作的事情。我所有关于罕见特殊人类的知识,基本上都是那时候学到的。”

薄云天的涉猎范围很广,薄晚的母亲有时候也会跟他讲许多古怪奇特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与特殊人类有关。

雪地上飞奔的白色人影,深山之中高大的长毛怪人,梦想增肥的半丧尸人,渴望减重的地底人,诞生和死亡都在温泉中进行的泉奴,痴迷人类血液的吸血鬼,不用长笛也能控制老鼠的鼠人,欧罗巴大陆密林中偶尔会发现的头顶长有独角的白皙青年,最先感知春天到来的春翁,只在淡水河域生活且审美观念奇特的河童……

生活在地球上的特殊人类种族太多、太丰富了。薄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自己家之外,还有一个辽阔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我以为我知道得够多,但原来不是。”他看着正和金发吸血鬼吵架的医生,“我知道的只是题目的答案,但不是题目的内涵。”

他知道雪人生存在低海拔地区会难以适应,知道地底人不能适应地面气压,懂得人鱼不可离开海洋太久,泉奴必须在特定的温泉地带生活。他懂得这一切概念,但他并不懂得其中的种种不便与紧随而来的痛苦。

就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屈舞,也没有问过屈舞,他是怎么失去手臂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把手搭在冰凉的神经义肢上,问,“可以告诉我吗?”

屈舞犹豫了。

他容易被坦诚的人打动,比如此时的薄晚。

但袒露内心的秘密需要勇气。他能跟宿舍里的大家说,是因为他相信,即便说了,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阳得意仍旧会抱着他的左臂来降温,周是非也仍旧会让他陪自己去晨练,饶星海更不可能因为这件往事而同情他。

但薄晚可能会变。屈舞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恐惧的是什么,他还无法准确地理解清楚,但是潜意识明确地提醒他,他一旦在此处告诉薄晚过去的事情,他和薄晚之间的关系就产生了变化。

他向薄晚敞开了一个了解自己、怜悯自己的开口,让薄晚有了更多进入自己生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