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回家进西院, 白翰辰没急着回自己屋。跟院里头转悠了一会儿,左右权衡, 末了还是没去叫严桂兰的屋门。

从法律上讲, 严桂兰和白家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他没资格要求人家;从情理上讲,离了婚之后想往前走一步, 无可厚非;唯有从感情下手,人得念旧情, 对吧?

但这话他不好说,他现在是一家之主, 说什么都像在发命令, 还是得找付闻歌去和严桂兰谈。

白翰辰进屋倒了两杯茶,拿进书房跟付闻歌旁边坐下,给他手边放上一杯, 柔声道:“歇会儿眼睛。”

从书页上挪开目光, 付闻歌端起茶杯, 像以往那样询问晚归的丈夫:“吃了没?灶上温着菜呢。”

“吃了。”将手伸到桌下面扣住那弧凸起,感觉到掌下传来的滚动, 白翰辰挑眉笑笑:“小东西还挺有劲儿。”

搭上白翰辰的手,付闻歌与他静静分享新生命的活力。自从小家伙会动之后,白翰辰特别喜欢用手去感受对方, 睡觉都得搂着。血脉相连,奇妙的感觉从掌心传递到心尖,幸福感油然而生。

“闻歌, 跟你商量个事儿。”白翰辰心里有数,对于严桂兰,无论她作何决定付闻歌都会全力支持。话得谨慎着说,要不真惹急了跟他嗷嗷一顿,还累自己的崽子跟着受委屈。

偏头看着他,付闻歌眼神微凉:“白二老爷会‘商量事儿’?不都是你做好决定然后知会旁人一声?”

“我没那么独行专断吧?”气势上先矮了一截,白翰辰无奈苦笑。

付闻歌抬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桂兰姐昨儿遇上抢包的了,她自己没说,是大福子跟玥儿念叨,玥儿又跟妈说我才知道。”

白翰辰愕然:“人伤着没?”

“没,幸亏洛稼轩的手下在附近,帮了一把。”付闻歌顿了顿,“翰辰,现在忒乱了,要不给桂兰姐请个老师跟家学吧……”

付闻歌在那叨叨,可听见“洛稼轩”仨字白翰辰的思绪就飘走了,后头对方再说什么压根没注意。

——好你个洛大刀,贼我嫂子都贼到教堂去了,心眼使得够多啊。所以那块帕子是这么来的?谢礼?操!别是定情之物吧!难道说嫂子真动心了?那可不能贸然在对方面前说洛稼轩的坏话了,别到时候让她委屈着了。

说了一会见白翰辰连眼珠子都不带错的,付闻歌皱眉摇摇他的膝盖,唤道:“翰辰,翰辰?”

白翰辰猛然回神:“啊?哦,就按你说的办。”

“我说什么了?”

“……”

付闻歌运了口气,又问:“那你刚要跟我说什么?”

要说白翰辰真没白做那么多年生意,脑子转得贼快,立马把先前的打算抛开,换了个话题:“就阿爹前几天说的,把老太太接北平来看病的事儿,我挑了两家医院,等你定。”

付闻歌眼里闪闪发亮:“哪两家?”

“慈心和协和。”

“可那两家很贵。”

“甭操心钱。”

“……翰辰,其实……”付闻歌说着,眼眶微红,“其实那天阿爹跟我说的意思是,奶是拖一天算一天了,去医院用点药,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点。”

将付闻歌揽入怀中,白翰辰安慰道:“别难受了,我保证,一定给老太太最好的照顾。”

靠在白翰辰的肩头,付闻歌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她能坚持到抱上曾孙吧……”

李春明跟屋里虬了整整两天,就坐那抽烟,叫吃饭也不吃。店长把他开除了,说是店里不能留手脚不干净的人。手艺人圈子小,他的事没多久就传开了,去哪家应聘哪家都不要他。

案子不结,他永远得背着内贼的名声。可律师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因为他师傅是法国人,现在国际局势紧张,北平的洋人有大使馆的庇护,警察不敢轻举妄动。

他去找师傅对质,让师傅自己去警察局自首。师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赌钱输了堵不上窟窿才出此下策。师傅家那几个卷毛的洋娃娃也跟着哭,哭得他万分纠结,终归没能狠下心把师傅拖去警察局。

前天早晨他又去找师傅,结果人去屋空,打听了一圈儿才知道他们回法国了。他本指望给师傅点时间让对方能良心发现,没想到害自己一辈子都洗不清罪名。

这下彻底完了,李春明备受打击。律师给出主意,让他花点钱找个人顶罪,起码先把自己的罪名洗清。要不不光还不上白家的取保候审押金,他连饭碗都得砸了。可是他手头统共就二百多块钱,这要都拿出去找人顶罪使了,他拿什么供陈晓墨念书啊?

店长也说,就算最后定罪不是定在他身上,他跟北平也吃不了金银匠这碗饭了,去远点的地方兴许还成。

愁人。

“李春明,你要再不出来吃饭,我可就踹门哩!”

陈晓墨站在门外吼他——天又没塌,至于跟乌龟似的缩壳里不带动弹的么?真以为自己是万年的王八,不吃不喝抻着脖子喘口气就能活?

好一会儿,门才拉开条缝。打门缝里瞧见李春明那憔悴不堪的脸,陈晓墨堵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生生憋了回去。

“出来吃饭。”他往里推开门,见李春明不动窝,伸手拽住对方的腕子往院子里拖。

夏天热,饭桌摆在院子里,还能有点儿小风吹着,凉快。

李春明被他攥得手腕发烫,心里又委屈,坐到小凳上一直垂着头不动筷子。陈晓墨见不得这副窝囊样,扬筷子敲了下他的手,语气稍重:“吃啊!还得喂你哩?”

“我看他是等你喂呢。”周云飞哼了一声,“诶,李春明,甭愁,不就是钱么?我有,你先拿去用。”

李春明闷闷地应道:“怕欠的多,还不上哩。”

周云飞嘴里的馒头差点笑喷出去:“嘿!你跟晓墨还真是两口子!当初我说借他钱还你家彩礼钱,他跟你一个字不差!”

陈晓墨瞪起眼,破天荒没有反驳。反驳也没用,他说一句,周云飞十句跟那等着他呢。

李春明默默地抓起个馒头干嚼。要是搁以前,听见这话他能乐得多吃两碗饭,可现在他心里塞满了事,根本无法停止责怪自己不合时宜的善良。

“吃点儿菜。”陈晓墨夹了筷子西葫芦丝到他碗里。

盼望已久体贴的举动让李春明骤然红了眼眶。他有能力对陈晓墨好的时候,人家不买他帐。没想到现在他遭了难,对方反倒关心起他来了,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可怜抑或是别的什么。

吃完饭,李春明主动收拾碗盘,坚决不让陈晓墨和周云飞沾手。陈晓墨跟进厨房,蹲到埋头刷碗的李春明身边。

“钱的事你不替我操心,我拿到奖学金哩,够付学费。”他说,“回头我再去做家教,平时吃饭算计着点儿,能把书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