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2/4页)

这样,他一边在脑海里把新希伯来人在烈火中强悍起来的英雄主义(与父亲规定给他的一模一样)具体化,一边急忙冲进去挽救她的生命,借此,他把妈妈从父亲的魔爪中永远抢夺出来,用自己的羽翼庇护她。

但我从如此阴暗的思绪中,能否编织出连续几年一直萦绕我心的这一俄狄浦斯式幻想?有可能是那个女人伊里娜、伊拉以某种方式,像远方的烟味一样,在我的想象世界里渗透进消防队员和被营救的女人的幻想?伊拉·斯提里茨卡娅,罗夫诺一个工程师的妻子,丈夫每天夜里在打牌时把她输掉。可怜的伊拉·斯提里茨卡娅,爱上了车夫的儿子安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直至有一天她倒空一罐汽油把自己在沥青纸围成的简易住所活活烧死。但是这一切发生在我出生前十五年,发生在我从未见过的国家里。我妈妈肯定不会蠢到那种地步,向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讲这些吧?

父亲不在家时,我坐在厨房里撕滨豆,妈妈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理蔬菜,要么就是榨橙汁,或就着厨房的操作台做肉丸,她会给我讲述各种各样怪异而吓人的故事。小培尔,约翰留下的孤儿,拉斯马斯·金特的孙子,一定像我一样和他那穷困潦倒的寡母奥丝在风雪交加的漫长冬夜孤零零地坐在山上小屋里,心中吸收并储存着她那几近荒唐的神秘故事,峡湾对岸的索里亚—莫里亚城堡,抢亲,山妖大王宫殿里的巨怪,绿衣食尸鬼,铸纽扣的人,众小妖,女水妖,还有无所不在的可怕勃格。注

厨房里的墙壁熏得黑糊糊的,地板已经下陷,低矮窄仄如同单独的囚室。炉旁放着两个火柴盒,一个装新火柴,一个装旧火柴,为了经济,我们通常点燃一个汽化煤油炉火头后,再用旧火柴借火点燃另一个火头。

妈妈讲的故事也许怪异吓人,但是非常令人着迷,里面有洞穴、高塔、荒无人烟的村庄、悬在空中的断桥。她的故事不是从开头讲起,也不是以大团圆的结局结束,而是在灰暗朦胧中闪烁不定,千回百转,刹那间从薄暮中现出,令你惊奇,令人脊梁颤抖,继之,在你尚未来得及看出眼前是什么时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就是这样讲述阿里路耶夫老人的故事,讲述塔尼赫卡和她三个丈夫、互相杀戮的铁匠三兄弟的故事,讲述一只熊收养了一个死孩子的故事,讲述山洞里的幽灵爱上了砍柴人的妻子,或讲述马车夫尼基塔从死人堆里复活,迷惑并引诱杀人凶手的女儿。

她的短篇小说中尽是黑莓、蓝莓、野莓、块菌和蘑菇。在我尚未具备思想的幼年时代,妈妈就带我前往其他孩子鲜少涉足的地方,在这过程中,她向我展现了令人心旌摇荡的语词羽扇,仿佛她正在把我抱在怀中,一点点将我举向越来越高令人眩晕的语词高处,她的领域阳光斑驳,或者说浸湿着雨露,她的森林密密层层,或者说不能穿过,树木参天,草地碧绿,高山,一座远古的山,赫然耸现,城堡高耸,塔楼林立,平原懒散地伸开四肢在那里休眠,在山谷里,她所说的溪谷、山泉、小川和细流不住地汩汩涌流,潺潺作响。

我妈妈过着孤独的生活,多数时间把自己囚禁在家里。除了她的朋友,也曾经在塔勒布特高级中学读过书的莉兰卡、伊斯塔卡和范妮娅·魏茨曼,妈妈在耶路撒冷没有找到任何意义和情趣。她不喜欢神圣的地方和诸多名胜古迹。犹太会堂、拉比学院、基督教堂、修道院和清真寺,这一切对她来说几乎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泛着不经常洗澡的宗教人士的气味。她敏感的鼻子一旦闻到未清洗肉体散发出来的气息,即使洒了浓重的香水,也会向后缩。

父亲也没有把很多时间花在宗教上。他认为任何传播宗教信仰的人都是颇为可疑、愚昧的人,他们助长了自古以来的仇恨,加剧了恐惧,发明了虚假的教条,流几滴鳄鱼泪,以伪造的圣物、虚假的遗迹以及各种各样无价值的信仰和偏见作为交易。他怀疑所有靠宗教为生的人均系某种讨人喜欢的江湖骗子。他喜欢援引海涅的话:牧师与拉比都散发着臭气。(或者用父亲那已经缓和了的版本:“这二者都没有散发玫瑰花香!也没有喜欢纳粹的穆斯林穆夫提哈吉·阿明!”注)另一方面,他确实不时地相信模模糊糊的神意,“人的主体精神”或是“以色列的磐石”注,要么就是相信“具有创造力的犹太天才”奇观,他也把自己的希望依附于可以救赎或可以重振活力的艺术力量。“美的祭司与艺术家的画笔,”他经常戏剧化地背诵车尔尼霍夫斯基的十四行诗组诗,“那些掌握诗之神秘魅力之人/用韵律与歌来救赎世界。”他相信艺术家比其他人优秀,更富有洞察力,更为诚实,未被丑陋所玷污。问题是,尽管如此,一些艺术家甚至可以追随希特勒,令他苦恼,令他难过。他经常自己与自己展开辩论:艺术家迷恋于暴君的魅力,为镇压与邪恶事件效劳,配不上“美的祭司”这一称号。有时,他试着向自己解释说艺术家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

建立新居住区、购买并耕耘处女地、铺设道路,犹太复国主义的激情尤其使父亲沉醉,然而母亲对此却置若罔闻。她通常扫了一眼报纸的标题就把它搁置一边。她把政治视为灾难,聊天与闲谈使她感到无聊。当我们有客人时,或者当我们出去探望塔拉皮尤特的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或者是扎黑夫妇、阿布拉姆斯基夫妇、鲁德尼基夫妇、阿格农先生、汉纳尼夫妇,或者是汉娜和哈伊姆·托伦时,我母亲很少插话。然而,有时只是因为她在场,男人们才竭尽全力不住地说啊说,而她只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脸上挂着微笑,仿佛试图从争论中破解,为何扎黑先生会坚持那种特殊的见解,汉纳尼先生却意见相左,要是他们突然互换立场,争论是不是会截然不同,每个人都会为对方的观点辩护,而反击先前所持有的见解吗?

母亲对服装、物品、发式和家具感兴趣,是把它们当成窥孔,借此能够窥见人们的内心世界。不管我们何时到别人家里,或甚至是在等候室,我妈妈都会笔直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双手交叠在胸前,像寄宿学校里的模范学生等候年轻的女士,她一丝不苟不慌不忙地凝视窗帘、沙发套、墙上画像、书籍、瓷器、架子上陈列的物品,像个侦探在搜集尽量多的详情,其中一些终究可能会结合起来成为一条线索。

他人的秘密令她着迷,但不是谈论闲言碎语的层面——谁喜欢谁,谁和谁约会去了,谁买了什么——而是像某人正在研究马赛克上石子的分布,或者是大拼图玩具上的每一块组成部分。她聚精会神倾听谈话,嘴边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仔仔细细观察每一个说话人,观看他们的嘴唇,脸上的皱纹,双手在做些什么,孩子在说些什么,试图在隐藏什么,目光指向哪里,姿势的变化,双脚是局促不安,还是规规矩矩地放在鞋里。她很少参与谈话,但一旦走出沉默,说上一两句话,谈话一般难以再像从前那样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