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狮(第2/6页)

他的卧室里摆放着维多利亚时期巨大的家具,这些都是多年前他父亲卧室里的东西。高大、难看、陈旧的梳妆柜或衣柜上镶嵌着一面大镜子,外面镶着饰有雕纹、类似檐口的木框,还有一块灰色斑纹的大理石,深嵌在几个盒状抽屉里(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用场,可能是用来放衣领扣子、衬衫纽扣、护腕、硬领以及他所谓的“杂物”的),下面是几个装着黄铜球状拉手的胡桃木抽屉,里面装着他的衬衫、袜子、内衣和长睡衣。那个巨大的胡桃木衣柜至少有十英尺高;一只巨大的胡桃木圆桌镶着弯曲的桌腿,桌面跟五斗柜一样,都是由难看的灰色条纹状大理石制成的。

詹姆斯穿过房间,走向床边的椅子,然后把晨衣扔在上面。他嘴里哼哼着,一边用手抓着仆人,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他首先伸出一条瘦腿,然后伸出另一条,等穿上法兰绒衬裤后,又在满是胸毛的位置扣上了淡色法兰绒背心的扣子,接着穿上了经过浆洗的白色衬衣,并系好了扣子。一切完毕后他环顾左右想找自己的长裤,仆人的手里正好拿着长裤,但是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说道:

“稍等一下!那条灰裤子在哪里——就是去年买的那一条。今天我想穿那一件。”

男仆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灰色的那条吗,先生?”

“我是说灰色的,不对吗?”詹姆斯冷峻地说,然后紧紧地盯着他看,冷漠的蓝眼睛里流露出赤裸裸的挑战。

“好极了,先生。”男仆平静地回答。他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虽然都很严肃,但詹姆斯的眼神更加严厉、更加凶狠。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火花,有些滑稽,但却难以说清,因为根本无须说清。

男仆镇静地走到巨大的胡桃木衣柜跟前,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件干净整洁、叠得整整齐齐的浅色裤子——这是一条颜色明快、风格活泼的裤子,而詹姆斯平常大都穿一些深色、沉稳的衣服。男仆仍然泰然自若地返回,放下外套,把裤子递给主人,神情严肃地拽着裤角,而詹姆斯则一边咕噜,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起来。直到詹姆斯在宽阔的肩膀上勾好钩子、系好背心扣子时,男仆才开口说话。

“还有领带,先生?”男仆问,“我想,你今天不会打深色的领带吧。”

“是的,” 詹姆斯犹豫了片刻,然后挑衅似的盯着男仆的眼睛说,“给我一条淡色的吧——要和衣服相配——色彩明快一些的。”

“好的,先生。”男仆冷静地回答,他们的眼神再次碰撞在一起。虽然二人的目光都很严肃,但同时也流露出一种相互的认可。

詹姆斯仔细地打好那条时尚领带,黑色的领带开始潇洒地飘动起来,这时男仆才找了一个时机慢慢地说:

“真是一个明媚的早晨,你说呢,先生? ”

“是啊!一点没错!”詹姆斯坚定而冷淡地说,然后狠狠地看了一眼男仆;但他们的眼神里再次闪烁出火花。当詹姆斯穿戴整洁、潇洒地迈出房门时,男仆站在身后淡淡地微笑着。

在主人的卧室外面,走廊里又黑又阴沉,地上铺着地毯。在这静寂、酣眠的清晨,这里充满了胡桃木的光亮和时钟缓慢的滴答声。

詹姆斯朝他妻子卧室的房门望去。那扇巨大的胡桃木门似乎也沉浸在安静、神圣的休眠中。他冷冷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坐在豪华的大理石椅子上。它们都被彻底地清扫过了:上面聚集着可怕的记忆和古老的事件——有绫罗绸缎的沙沙声、有赤裸肩膀闪出的微光,还有华丽的皇冠、腰垫,由坚硬钻石制成的项链、珍珠串。

他心中暗自冷笑着,感到十分不悦。该死的!他从底楼的大接待厅朝巨大、奢华、辉煌的沙龙望过去:他看见了红色的天鹅绒地毯;看见了肥大的红丝绒椅子,带着黄色的靠背和镀了金的扶手;看见了黄色的直背椅,这种椅子极易损坏、外观难看、小而不舒适,上面罩着丝绸坐垫;看见了镶有镀金边框的巨型镜子,边框有些褪色;看见了法式大钟,几个肥乎乎的镀金丘比特,以及一些便宜的杂物;看见了丑陋不堪的桌子、橱柜、玻璃橱,里面都装满了各种杂物、便宜货、瓷器人物、花瓶、肥乎乎的镀金丘比特。

垃圾!

嗯,这就是他们四十年前想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他们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女人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东西。他总会满足她的要求!他历来厌恶这一点。他经常神情冷峻地说,在这个该死的家里只有浴室才令人感到舒适。一年前他们想改变这一切:但他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除此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家的感觉。对那些“善于社交”的人来说,它就像一座凄冷的陵墓。它建于四十年前,主要目的就是为人们提供社交场所,那时候人们都热衷于此类活动,人人都想比自己的邻居更加丑陋、更加粗俗、更加奢侈、更加虚荣——不在乎高昂的费用,盲目的浪费和肆意的开销。

毫无疑问,这个房子的确达到了它当初的目的!建筑费用高达二十五万美元,但如果要他明天再花几十万盖一间房子,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拿得出手。你甚至无法让这该死的谷仓保持温暖!现在如何?未来又怎样?唉,她一定活得比他久。潘洛特家的人都比维曼家的人活得久。未来会如何?他没有必要等到寿终正寝、升入天堂时才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会犹豫一段时间,然后豁然开朗!那时候一切都归她所有了——她会在这里举办演出,她会把一切弄得清清楚楚!她会举办一两次宴会,尝试举办聚会,神态老迈且高贵,她会设法重新戴上硬高领——但却发现硬高领时代已经永远过时了!

她会邀请一些老太婆,她们瘦削的脖子和骨瘦如柴的胳臂上佩戴着珠宝;几个摇摇晃晃的老傻瓜,走起路来关节吱吱作响,说话的时候气流穿过假牙,含混不清——她们都想恢复阿斯特夫人的辉煌盛世!她还邀请了一些喧闹、无聊的年轻人,听从奶奶不容推托的吩咐,他们很想知道这可怕的任务何时才能结束,何时才能体面地摆脱这个颇似停尸间的房子,然后迅速回到有音乐、舞蹈、喧闹、烈酒的地方——她会明白一切的!

他神情阴沉,幻想当账单递到她的眼前时,她会看到实实在在的花销,明白她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他已经听到了她痛苦的尖叫声,她知道那些钱不是树上长的,即便如此,那个长钱的树也属于她,是潘洛特家的树。

这是有区别的,不是吗?他阴沉地思索着,对于潘洛特,他们自己的树就意味着一种温存和牵挂——不管它是家庭树还是长钱的树。她父亲——该死的老笨蛋!——花了整整二十年写一本书。多么了不起的书!《新英格兰传统的开端:潘洛特家族史》。伟大的上帝,有史以来有谁曾听说过如此自负的言辞!而他——詹姆斯·维曼——还不得不找他出版界的熟人来出版这本无聊的书。于是他不得不忍受俱乐部里朋友们的嘲笑、奚落、挖苦——同时还要听潘洛特发出的尖叫声。他想,在他所受的两种麻烦中,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的总结是:斯威夫特式的嘲笑要胜于缓慢的精神折磨;一本愚蠢的书很快就会被遗忘,但是一个女人的舌头是无法安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