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5页)

法布利斯由三名宪兵押着,从办公室出来。他们带他到指定给他的牢房去。克莱莉娅从车窗朝外望着,犯人离她非常近。这时候,她正在回答她父亲:“我跟您一起去吧。”法布利斯听见他跟前有人说这句话,抬起眼睛,遇到了年轻姑娘的眼光。特别是她脸上的忧郁的表情使他感到惊讶。“自从我们在科摩附近相遇以来,她越发长得美丽了!”他想,“在她的表情里显出多么深邃的思想啊!……人家拿她和公爵夫人相比,是很有道理的。真是天仙般的容貌啊!”巴尔博纳,那个脸上淌着血的司书,停留在马车附近不是没有用意的。他打了一个手势,叫押送法布利斯的三个宪兵停住,然后从马车后面绕到靠近将军的那个车窗。

“犯人在要塞里使用暴力,”他对将军说,“是不是可以根据狱规第一百五十七条,给他戴三天手铐?”

“滚开!”将军嚷道。这次逮捕使他不免感到为难。对他说来,不应该把公爵夫人和莫斯卡伯爵逼得太厉害;再说,伯爵对这件事会采取什么态度呢?杀死一个吉莱蒂其实不过是件小事,仅仅由于政治阴谋才把事情闹大了。

在他们谈这两句话的时候,法布利斯站在那些宪兵中间,气宇轩昂,脸上带着最骄傲、最高贵的表情。他那清秀、优雅的相貌,和浮在嘴角上的轻蔑的微笑,同围着他的宪兵的粗俗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是,这一切只可以说是他的容貌的外在部分,他被克莱莉娅的天仙般的美丽迷住了,他的惊讶完全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呢,陷入深思,竟没有想到把头从车窗口缩回去。他带着一丝微笑,极其恭敬地向她鞠了一个躬,停了一会儿才对她说:

“小姐,我仿佛从前有幸在一个湖边遇到过您,那时候有宪兵在一起。”

克莱莉娅脸红了,她窘得想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在这些粗人中间,他的态度多么高贵啊!”法布利斯对她说话的时候,她心里正这么想着。她陷在深深的同情中,我们还几乎可以说,她陷在柔情中,因此心慌意乱,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她觉察了自己的沉默,脸就红得更厉害。这时候,有人在使劲拉开要塞大门的门闩,司令大人的马车不是已经等候了至少有一分钟了吗?拉门闩的声音在这拱顶底下是那么响,即使克莱莉娅想出什么话来回答,法布利斯也听不见了。

一过了吊桥,马就立刻飞奔起来,克莱莉娅坐在车上对自己说:“他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接着她又突然对自己说:“岂止是可笑;他还许认为我心地卑鄙,因为他是犯人而我是要塞司令的女儿才不肯向他还礼呢。”

这个姑娘心地高尚,想到这里,心里难受极了。“我的行为所以会变得十分可耻,”她又对自己说,“那是因为从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正像他所说的,也有宪兵在一起,当时我是犯人,而他却帮了我的忙,把我从极其困难的处境中解脱出来……不错,应该承认,我的行为是坏到家了,既粗野无礼,又忘恩负义。唉!可怜的年轻人!如今他遭到了不幸,人人都要对他忘恩负义了。他那时候曾经对我说过:‘您到了帕尔马以后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他现在会多么轻视我啊!说句客气话不是很容易的吗!是啊,应该承认,我对他的态度太无情无义。那一次,要不是他慷慨地让我坐他母亲的马车,我只好跟着宪兵在尘土中步行,或者更糟的是,跟着一个宪兵,骑在马屁股上。当时我父亲被捕,我只得由人摆布!是啊,我的行为是坏到家了。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会深深地感觉到这点!他那如此高尚的相貌和我的行为形成多么强烈的对照啊!多么高尚!多么沉着!他看起来多么像一个被卑劣的敌人包围的英雄!我现在懂得公爵夫人的热情了。他处在一个可能会有可怕后果的逆境中尚且如此,那么他在心情快活的时候,还不知道该怎么样呢!”

要塞司令的马车在王宫的院子里停了一个半钟头以上,然而将军从亲王那里出来的时候,克莱莉娅却好像觉得马车在院子里并没有待多久。

“殿下的意思怎么办?”克莱莉娅问。

“他嘴里说:‘监禁!’但是他眼睛在说:‘死刑!’”

“死刑!伟大的天主!”克莱莉娅叫起来。

“得了,闭嘴!”将军生气地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回答一个孩子的话!”

这时候,法布利斯正在登上那通往法尔耐斯塔的三百八十级的楼梯。法尔耐斯塔是盖在大塔楼平台上的一座高得惊人的新监狱。他连一次也没有想过,至少没有清楚地想过他命运中刚刚发生的巨大变化。“怎样的眼神啊!”他心里说,“它表达了多少意思啊!多么深切的同情!好像在说:‘人生就是由不幸交织而成的!不要为你的遭遇太悲伤了!我们在尘世上不就是为的受苦吗?’甚至马车从拱顶底下隆隆驶去的时候,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还是恋恋不舍地盯着我啊!”

法布利斯完全忘了他的不幸。

克莱莉娅跟着她父亲到好几家人家的客厅里去。在天刚黑的时候,还没有人知道逮捕要犯的消息。两个钟头以后,廷臣们就这样称呼那个可怜的、冒失的年轻人了。

这天晚上,大家注意到克莱莉娅的脸上比平素显得有生气。而生气勃勃,对周围的一切表示关切,却正是这个美丽的人儿特别缺乏的。人们拿她的美来和公爵夫人的美相比较;正是她这种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态度,这种好像超越一切之上的神情,使她的对手占了上风。换了在英国、法国,这些崇尚虚荣的国家里,或许意见就完全相反了。克莱莉娅·康梯是一个稍嫌苗条的年轻姑娘,我们可以拿她来和基多的那些美丽的形象相比。我们不必隐瞒,按照希腊美的标准,可以批评她的头部有些线条稍嫌显眼,譬如,她那最妩媚动人的嘴唇就稍许饱满了一点。

她脸上闪耀着天真无邪的魅力和心灵无比高尚的美好的标志,但是最惊人的一个特点却是,尽管它的美是极难得、极罕见的,但是和那些希腊雕像的头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相反,那种公认的理想中的典型美,公爵夫人却太多了一点,她有着真正伦巴第型的面部,使人想到列奥那多·达·芬奇笔下的、美丽的希罗底的妖艳的微笑和温柔的忧郁。公爵夫人活泼,才气横溢,机智过人,对谈话过程中出现在她心目中的每一个问题,都热烈地——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发生兴趣。克莱莉娅却完全不同,她或是由于轻视周围的一切,或是由于惋惜一个没有实现的梦想,显得很平静,不容易激动。很久以来,人们就认为她最后会去出家修行的。她二十岁了,但是看得出,她对参加舞会感到厌恶,即使跟着她父亲去参加,也仅仅是为了服从他,免得不利于他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