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页)

“上天把我们主上的领土上最美丽的人儿,也是最贤惠的人儿,给了我做女儿,”心地粗卑的将军常常这样想,“可是,看来我是不可能利用她来高升了!我无依无靠,我在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我最需要的是一个在社交上支持我的家族,能够供给我一定数目的客厅,在这些客厅里我的优点,特别是我主持内阁的才干,会被作为任何政治推理的不可动摇的基础提出来。可是呢!我的这个如此美丽、如此端庄、如此虔诚的女儿,只要宫廷上哪一个有声望的年轻人打算向她献殷勤,她就会不高兴。这个求婚者一被谢绝,她的性格又立刻变得不那么阴郁了,我看她还几乎觉得高兴呢,一直维持到另外一个求婚者找上门来为止。宫廷上顶漂亮的人,巴尔弟伯爵来过,她不中意;殿下领土上顶有钱的人,克里申齐侯爵接着来了,她又说他会给她带来不幸。”

“可以肯定地说,”将军有时候说,“我女儿的眼睛比公爵夫人美丽,特别是在它们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比较深邃的表情的时候。但是这种美丽的表情,什么时候才会让人见到呢?在一个这种表情会给她带来荣耀的客厅里是决计看不到的,只有在她单独和我一起散步,譬如说,看到一个可怜的乡下人遭到不幸,她受到感动的时候才看得到。‘对我们今天晚上去的那些客厅,’我有时跟她说,‘你要保留一点儿这种高尚的眼神啊。’不成。即使她委屈自己,陪着我到社交场合去,她那张高贵、纯洁的脸总是带着消极服从的表情,显得相当高傲,使人不敢亲近。”我们可以看出来,将军为了物色一个合适的女婿,已经费尽了心机,不过,他说的却都是实话。

廷臣们在他们自己空虚的心灵里看不到什么。因此对周围的一切非常留心。他们曾经注意到,特别是在克莱莉娅不能够抛开她那些心爱的梦想,不能够装出对什么事感兴趣的那些日子里,公爵夫人总是喜欢待在她身边,设法引她说话。克莱莉娅的头发是灰苍苍的金黄色,衬着她那皮色娇嫩,但是往往稍嫌苍白的脸颊,显得很柔和。一个细心观察的人只要看看她前额的轮廓,就可以知道她的态度如此高贵,她的举止如此超出于庸俗的妩媚,都是由于她对一切庸俗的事物抱着非常冷漠的态度的缘故。这是因为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而不是不可能发生兴趣。克莱莉娅自从父亲做了要塞司令以来,在她那离地面极高的房间里觉得很幸福,至少躲开了烦恼。司令的官邸在大塔楼的平台上,要爬上级数多得吓人的楼梯才能到达,因此使好多讨厌的访客望而却步。也就是由于这个具体原因,克莱莉娅享受着修道院般生活的自由。她几乎已经完全得到了理想中的幸福,早先有个时期,她曾经想到宗教生活里去找寻这种幸福。一想到把她心爱的孤独和珍藏在心头的思想去交给一个年轻人处置,而这个年轻人凭着丈夫的名义,就有权扰乱她整个内心生活,她心里就感到厌恶。如果说孤独还没有使她得到幸福,那么至少使她避免了过于痛苦的感受。

法布利斯解到要塞的那天,公爵夫人在内务大臣左尔拉伯爵的晚会上,遇到了克莱莉娅。所有的人都聚在她们周围。那天晚上,克莱莉娅的美丽胜过了公爵夫人。年轻姑娘眼睛里的表情是如此离奇、如此深邃,几乎达到了不谨慎的程度。她的眼光里既有同情,又有激动和愤怒。公爵夫人的愉快神情和聪明的谈吐,似乎使克莱莉娅感到一阵阵近乎厌恶的痛苦。“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要知道她心爱的人,那个心地如此高尚、相貌如此高贵的年轻人,刚刚被关进监狱,”克莱莉娅心里说,“她会怎样啼哭和呻吟啊!亲王的眼睛里还露出要把他处死的意思呢!专制政权啊,你什么时候才不再压迫意大利呢?卑鄙龌龊的人们啊!而我是个狱吏的女儿!我竟然没有辜负我这个高贵的身份,连法布利斯的话都不屑回答!可是从前他救过我!现在他独自关在牢房里,伴着一盏小灯,会对我有怎样的想法呢?”想到这里,克莱莉娅恨透了,她用厌恶的眼光望着内务大臣的客厅里的辉煌灯火。

廷臣们在这两位风头十足的美人儿身旁围成一圈,希望参加她们的谈话。在这一圈人中间有人悄悄在说:“她们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地,同时又这样亲密地交谈过。公爵夫人一向留心,要消除首相引起的仇恨,难道她想替克莱莉娅安排一桩美满的婚姻?”这个揣测的根据是,廷臣们看到了一个以前一直没有看到的情况:年轻姑娘的眼睛比美丽的公爵夫人的眼睛更明亮,甚至可以说更热情。连公爵夫人在这位年轻的女隐士身上发现这种从未有过的魅力,也感到惊讶,而且值得赞扬的是,她还感到高兴呢。一个钟头以来,她一直愉快地注视着克莱莉娅,一个女人见到姿色相当的同性时是很少会有这种心情的。“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公爵夫人暗自思量,“克莱莉娅从来没有这么美丽,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么动人。她有了心上人了吗?……要是那样的话,一定是桩不幸的爱情,她这如此奇怪的兴奋表情里,透露出深刻的悲痛……但是,不幸的爱情是不会透露出来的!会不会是她想在社交界获得一次成功,来使一个负心的人回心转意?”公爵夫人留心地观察周围那些年轻人。她没有看到谁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人人都像往常一样,还是那种多少带着点得意扬扬的自负神气。“可是,这里面一定有奥妙,”公爵夫人心里说,她猜不着,心里有点火了,“莫斯卡伯爵,这个绝顶聪明的人在哪儿呢?不,我没有看错。克莱莉娅留心地望着我,倒好像为了什么特殊的原因对我感兴趣似的。会不会是她父亲,那个卑鄙的廷臣,对她有什么吩咐?我本来以为这个心地高尚的年轻姑娘是不会为了金钱的目的贬低自己的。法比奥·康梯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求伯爵吗?”

十点钟左右,公爵夫人的一个朋友走过来,低声跟她说了两句话。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克莱莉娅抓住她的手,大着胆子握紧它。

“谢谢您,我现在了解您了……您的心地真高尚!”公爵夫人竭力控制住自己说。她仅仅只有说这两句话的力气了。她向女主人频频微笑,女主人站起来,把她一直送到最外面一间客厅的门口,这个礼节只有对王族里的夫人们才采用,但是就公爵夫人目前的处境来说,却是一种残酷的讽刺。因此她一再朝着左尔拉伯爵夫人微笑,尽管尽了难以形容的努力,还是始终没有能够说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