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5页)

突然间,他的注意力被一片可怕的闹声猛然地拉回到现实里来。他的木头房间很像一只笼子,尤其是回声很大,这时候在猛烈地晃动着。除了这奇怪无比的闹声,还有狗吠声和尖细的叫声。“怎么!我这么早就能逃出去了!”法布利斯想。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也许监狱里还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笑过呢。根据将军的指示,看守上来的时候,有一只英国狗也给带了上来。这只狗十分凶恶,专门用来看管重要的囚犯,它将在法布利斯的笼子周围,那么巧妙地留下的空间里过夜。狗和看守必须睡在原来房间的石板地和木头房间的地板之间三尺高的空隙里,哪怕犯人在地板上移动一步,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法布利斯来到的时候,“消极服从”这间房间被一百来只大老鼠占据着,它们东逃西窜。那只狗是长耳猎犬和英国猎狐犬交配出来的,虽然不好看,但是非常机灵。它被拴在木板房间的地板下面的石板地上,但是,它一觉察到有老鼠在它跟前跑过,就拼命挣扎,终于把头从颈圈里挣出来。接着就发生了这场奇妙的战斗,战斗的嘈杂声把沉湎在无忧无虑的梦幻中的法布利斯吵醒。那些能够在第一阵袭击中保全性命的老鼠,都躲到木板房间里来了。狗也跟着它们从石板地爬上那六级台阶,到了法布利斯的小木屋里。接着又是一片更怕人的闹声。木板小屋甚至连屋基都动摇了。法布利斯笑得像个疯子,连眼泪也笑了出来。看守格里罗也跟他一样笑着,把房门关上;狗追逐着老鼠,没有受到任何家具的阻碍,因为这间房里空空的,什么陈设也没有。只有角落里的一只铁炉子妨碍着猎狗的跳跃。等到那只狗把敌人歼灭干净以后,法布利斯叫它过来,抚摸它,居然得到了它的好感。“倘若哪一天它看见我跳墙,”他心里说,“它就不会叫了。”可是,说他连这样精细的策略也想到了,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在他当时的心境下,他觉得跟这只狗玩玩就很幸福了。由于一个他还完全没有考虑过的、古怪的理由,他的心灵深处充满了隐蔽着的喜悦。

法布利斯带着狗跑来跑去,直到他累得喘不过气来,才对看守说:

“您叫什么名字?”

“格里罗,在狱规许可的范围内,为阁下效劳。”

“好的!我亲爱的格里罗,一个叫吉莱蒂的人想在大路上杀害我,我进行自卫,把他杀死了。假使事情重演的话,我还是会杀死他的。不过,尽管这样,在您这儿作客的日子里,我还是希望能够过得快快活活。您去请求您的上司准许你到桑塞维利纳府去取些替换衣服,另外再给我多买上些‘阿斯提的奈比欧’。”

这是在皮埃蒙特,阿尔菲爱里的故乡,酿造的一种相当不错的、起泡的葡萄酒,特别是包括监狱看守在内的那一等行家对它评价很高。有八九位这样的先生忙着从二楼王子的那套房间里取出几件古老的镀金家具,搬进法布利斯的木板房间。他们全都把那句提到买阿斯提酒的话牢记在心头。尽管他们尽了最大努力,法布利斯房里头一夜的布置还是很可怜。但是,他好像只是因为缺少一瓶好奈比欧酒,才感到不痛快。“这个人看起来倒挺随和……”那些看守出去的时候说,“……但愿咱们那些老爷允许外面给他送钱才好。”

等到只剩下法布利斯一个人,他经过了那一场吵闹,心稍微定下来一点以后,就望着地平线上从特雷维佐到维佐山的那片辽阔的景致,连绵不断的阿尔卑斯山脉,积雪的高峰,星星,等等,对自己说:“难道这就是监狱,而且是在监狱里过的第一夜!我想象得到,克莱莉娅·康梯一定喜欢这高入云霄的孤独的环境。在这儿,和下边缠住我们的种种卑鄙、邪恶的事情有万里之遥了。如果我窗下的那些鸟是她的,我就可以看见她……她看见我会脸红吗?”犯人研究着这个重大的问题,一直到夜深才睡着。

法布利斯在监狱里过了头一夜,他一次也没有感到不耐烦。到了第二天,他只能够和那只英国狗福克斯谈谈。看守格里罗一直用亲切的眼光望着法布利斯,但是他接到了新的命令,不准和犯人说话。他既没有带来衣服,也没有带来奈比欧酒。

“我会看见克莱莉娅吗?”法布利斯醒来的时候对自己说,“不过,那些鸟究竟是不是她的?”那些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在这么高的地方,这是从空中能够听到的唯一的声音。笼罩在高空中的无边的寂静,给法布利斯带来了充满新奇和快乐的感觉。他高兴地听着他的邻居,那些鸟儿,在用断断续续而又那么活泼的啁啾声迎接朝阳。“如果鸟是她的,她过一会儿就会到我窗下的这间房间里来了。”他眺望着阿尔卑斯山脉那一层层连绵不断的高峰,帕尔马要塞面对着最近的一层,好像一座前哨工事似的屹立着。他的眼光时时刻刻都回到鸟笼上;华贵的柠檬木和桃花心木鸟笼,缠着金丝,摆在当鸟房用的这间敞亮的房间中央。法布利斯后来才知道,在官邸的三层楼上,这是唯一的一间在十一点到四点这段时间中有阴影的房间,因为法尔耐斯塔把它挡住了。

“我在等着那张温柔、沉思的脸儿,她见了我,脸上也许会微微发红呢,”法布利斯对自己说,“要是我看不见这张脸,却看到一个负责照管鸟儿的普通女仆的粗俗的脸,那我会有多么伤心啊!可是,如果我见着了克莱莉娅,她肯看我吗?真的,一定要用冒失的举动引起她的注意。照我的处境说,我应该有些特权。何况我们俩在这里都是孤零零的,离开世界又那么遥远!我是一个犯人,显然也就是康梯将军和其余那些同他一样的坏蛋所谓的他们的下属……但是,她是那么聪明,或者正像伯爵猜想的,更恰当地说,是那么心地高尚,也许还像他说的那样,她轻视她父亲的职业。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忧忧郁郁!悲伤的原因多么高贵啊!不过,对她说来,我毕竟还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昨天晚上向我行礼的时候,多么谦恭文雅啊!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们在科摩附近相遇的时候,我曾经对她说:‘有一天,我会去看你们帕尔马的那些美丽的画,您会不会记得法布利斯·台尔·唐戈这个名字?’她忘记了吗?她当时是那么年轻!

“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法布利斯突然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惊奇地对自己说,“我忘了生气!我难道真是一个在古代不乏先例的那种豪杰吗?我是一个英雄,可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怎么!我从前那么害怕监狱,现在到了监狱里,居然没有想到发愁!由此可见,恐惧比灾祸还要坏上一百倍。什么!我得说服自己来为这次监禁感到悲伤?这次监禁,像布拉奈斯神父说的,可能是十个月,也可能是十年。会不会是换了一个新环境,对一切都觉着惊奇,因而暂时忘掉了我应有的痛苦呢?也许这种完全不由我意志做主的、不很合理的好心情会突然消失,也许隔一会儿我就会陷入我本该感到的极大的不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