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5页)

“您看,甚至连这个,对我们一切辛苦劳累的安慰,他们都不准我们收呢,”格里罗气愤地嚷道,不过他的声音也仅仅高得刚能让犯人听见,“我应该拒绝,不过我还是收下。但是这个钱是白花的。我什么也不能够告诉您。哼,您犯的罪一定不小,为了您,整个要塞都闹得天翻地覆。公爵夫人的那些巧妙活动,已经害得我们当中有三个人给开革了。”

“窗板在中午以前装得好吗?”就是为了这个重大的问题,整个漫长的上午,法布利斯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着。要塞的大时钟每隔一刻钟敲一次,每敲一次他都在计算着时间。最后在敲十一点三刻的时候,窗板还没有送来,克莱莉娅却又来照料她的鸟儿了。被逼得没有办法,法布利斯反而勇气倍增,而且想到有不能再见到克莱莉娅的危险,他认为一切都可以不顾,于是他一边望着她,一边大胆地用手指做出锯窗板的手势。事实是,她一看到这个在监狱里如此具有煽动性的手势,就立刻微微地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怎么!”法布利斯吃了一惊,对自己说,“难道她这么不明白,把一个由于逼得没有办法而做出的动作误解为可笑的放肆吗?我原来是想求她在照料她的鸟儿的时候,常常朝监狱的窗子望几眼,即使在她发现装上巨大的木头窗板以后,也这样做。我原来想告诉她,为了能看见她,凡是人力办得到的事,我都会去做。伟大的天主!她会不会为了这个冒失的手势,明天就不来了?”这个使法布利斯辗转不能成眠的忧虑,完全变成了事实。第二天三点钟,克莱莉娅还没有出现,法布利斯窗前的那两个巨大的窗板却已经安装完毕。窗板的各个部分是用拴在窗子的铁栅栏外面的滑车和绳索,从大塔楼的平台上吊上来的。其实,克莱莉娅躲在自己房间的百叶窗后面,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工人们的每一个动作。她也清楚地看出,法布利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过她还是有勇气履行她向自己许下的诺言。

克莱莉娅是一个自由主义的小信徒。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把在她父亲的社交圈子里听到的所有那些自由主义言论都信以为真了,而她父亲却只是想给自己造成一个地位。因此,她对廷臣的柔顺性格很轻视,甚至可以说,感到厌恶;因此,她对结婚有了反感。法布利斯来了以后,她受到良心的谴责。“瞧,”她对自己说,“真不争气,我这颗心已经向着那些想毁掉我父亲的人了!他竟敢在我面前做锯门的手势!……可是,”她立刻又对自己伤心地说,“全城的人都在谈论他近在眼前的死亡呢!也许明天就是那个不幸的日子!有那些恶魔在统治我们,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他那双也许很快就会永远闭上的眼睛,多么温柔,多么英勇沉着啊!天主!公爵夫人该有多么伤心哟!听说她已经完全绝望了。换了我的话,我就会像英勇的夏洛特·考尔戴那样,把亲王刺死。”

关进监狱以后的第三天,法布利斯整天都愤怒得跟发了疯似的,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没有看见克莱莉娅再次出现。“反正一样要愤怒,那我就应该对她说我爱她,”他大声喊道,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不,决不是因为有伟大的灵魂,我才没有想到监狱,使布拉奈斯的预言没有应验。这样高的荣誉,我可当不起。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克莱莉娅在宪兵把我带出警卫室的时候,望着我的那种温柔、怜悯的眼光。那种眼光把我过去的生命全都抹去了。有谁想得到,我会在这种地方遇到这样温柔的眼睛呢!而且是在我的眼光被巴尔博纳和要塞司令的相貌玷污了的时候。天国在这群下贱的人中间出现。怎么能见了美不爱,怎么能不想再看看呢?不,决不是因为有伟大的灵魂,我才对监狱给我带来的种种细小的烦恼毫无感觉。”法布利斯迅速地把一切可能都想到了,最后又想到他可能重新获得自由了,“毫无疑问,公爵夫人对我的感情会使她为我创造出奇迹来的。可是,我只会在口头上感谢她帮助我得到自由了。这种地方一离开就不能再回来啦!我一旦出了监狱,由于社交圈子不同,我恐怕永远见不到克莱莉娅了!其实监狱对我说来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克莱莉娅不生我的气,我对老天还有什么要求呢?”

这天他没有看见他的美丽的邻居,到了晚上,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每个犯人进监狱的时候都要发给一串念珠,他用念珠上的铁十字架钻窗板,结果钻出了一个小洞。“这也许是件冒失事,”他动手以前对自己说,“那些木匠不是当着我的面说过,明天换漆匠们来接着干活儿吗?要是发现窗板上钻了一个洞,他们会怎么说呢?可是,要是不干这件冒失事,我明天就不能看见她。怎么!我情愿一天不看见她吗?何况还是在她赌气离开我以后!”法布利斯的这件冒失事并没有白干,在辛苦了十五小时以后,他看见了克莱莉娅,而且更加幸运的是,她想不到会被他看见,所以眼睛盯着这个巨大的窗板,一动不动地望了很久。他有充分的时间,注视她眼睛里的极其温柔的怜悯表情。到最后,她甚至显然忘了照料她的鸟,一连有几分钟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子望。她心里乱极了。她想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极度的不幸曾经激起她那样深切的同情,可是现在她却开始恨她了。她完全不理解自己的性情为什么这么忧郁,她跟自己生起气来。法布利斯有两三次忍不住想摇动窗板,他觉着,除非让克莱莉娅知道他在看她,他才会感到幸福。“不过,”他对自己说,“像她这样一个胆怯、羞涩的人,假如知道我可以这么容易地看见她,她准会躲开的。”

第二天他感到更加幸福了(有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爱情不能使它变成幸福呢!)。在她忧伤地望着巨大的窗板的时候,他终于把一小段铁丝,从铁十字架钻出的那个洞里穿出去,向她打了几个暗号,她显然懂得了,至少懂得暗号的意思是说:“我在这儿,我在看您呢。”

接下来的几天,法布利斯很不幸。他想从庞大的窗板上取下一块可以随时安上去的、手掌大小的木板,这样他既能够看外面,又能够让外面的人看见他,也就是说,至少能够用手势诉说他的心事。他用十字架在他的怀表的发条上刻出缺口,做了一把十分简陋的小锯子,可是锯子的声音惊动了格里罗,格里罗跑到他房间里来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他相信自己确实已经看出:妨碍他们进行联系的外在困难越增加,克莱莉娅的严厉态度似乎越缓和。法布利斯观察得很清楚,当他想法用那根细铁丝通知她他在这儿的时候,她不再装着垂下眼帘,或者装着看鸟。他高兴地看到,她没有一天不在敲十一点三刻的时候准时来到鸟房里。他甚至还几乎有点放肆地相信,她这样准时不误,完全是为了他的缘故。为什么呢?这个想法好像不合理,但是,漠不关心的眼睛看不到的变化,爱情却能够观察入微,而且还会由此推出无穷无尽的结论。譬如说,自从克莱莉娅见不到犯人以后,她一走进鸟房,几乎立刻就抬起头来望窗子。所有这一切是发生在那些愁云密布的日子里,在帕尔马人人都相信法布利斯就要被处死了,只有他一个人还不知道。但是,克莱莉娅心里老念着这件可怕的事,她怎么能责备自己对法布利斯过分关切呢?他快要死啦!而且是为了自由!因为,一个台尔·唐戈家的人刺了一个戏子一剑,就被判死刑,那真是太荒谬了。其实,这个可爱的年轻人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呢!克莱莉娅感到了深切的不幸,她虽然还没有明确地向自己承认,对他命运的关切是什么性质,却对自己说:“如果他们把他处死,我一定躲到一个修道院去。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在这个宫廷的社交圈子里露面。它让我感到厌恶。彬彬有礼的杀人犯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