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生活中,兰是个假小子。每天早晨,她的母亲或保姆要逼她就范,像约束衣一样给她穿上奥黛。她的多种反抗并不奏效,最后,采取了做一个学业拔尖的学生的反抗方式,和我一样获得了赴美读书的奖学金。提供奖学金的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将军和夫人认为,该大学是共产分子大本营,教授激进、学生革命,个个是引诱单纯无知女生上床的老手。因此,他们决意送她上女子学院。这种学院不存在危险,要说有,最多是女同性恋的勾引。但是,兰没向任何一所这类学校递交申请,抵死要上伯克利。他们不许,她就扬言自杀,将军和夫人当她说说罢了,没有放在心上。没料到,有天,她真吞下一把安眠药,好在她手小,一把也多不到哪去。经抢救、护理,她恢复了健康。将军愿意妥协,夫人却不让步。于是,一天下午,西贡河码头,人头攒动,她跑到那里,投河自尽。两个人跳进河里,将穿白色奥黛浮在水里的她救了上来。最终,夫人不得不顺从她意。一九七二年秋季,兰飞往伯克利攻读艺术史。她的父母倒也满意,认为该专业能熏陶她,让她更多些女性情感,将来也好嫁个人家。

一九七三年,一九七四年,连续两个夏天,她回南越度假。形象全变,像外国女人:长发披肩,发梢烫成卷状;下身牛仔喇叭裤;上衣紧绷,蹦床网似的勒住了丰满乳房;厚鞋底让中等身材的她增高了好几英寸。夫人会叫上兰,在她的会客厅里,据保姆们说,专门给兰讲保持贞洁、培养“三从四德”的重要意义。“三从四德”让人想到一本专门说性然而品位颇高的小说,其名就是《三从四德》。只要提到兰的贞洁岌岌可危,或者,只要提到兰可能失去了贞洁,就像往我想象的炉灶里塞入大量木块,我躲在我的房里,把火越烧越旺,她与她的一个小妹住的房就在廊道另一头。我们到加州后,兰来看过几次将军和夫人。这种场合,将军和夫人没叫我。他们也没叫我参加几个月前兰的毕业暨优秀毕业生颁奖典礼。我听到最多关于兰的话,是将军抱怨这个不孝顺女儿时。毕业后,兰没回到父母身边,选择了独立谋生,改名为拉娜。我设法向将军打听拉娜毕业后情况,这时,将军像换了个人,不愿多说。

此刻,我知道了拉娜的工作,也明白将军为何语塞。台上,拉娜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兰。按乐队设计,另外一个女歌手扮典型天使般的传统越南女性,一袭绿色奥黛,头发又长又直,妆容浓淡相宜,歌是精选女人味十足的民歌,内容或痴情女思念远方当兵情郎,或怀念失落的西贡。拉娜的歌没多愁善感、失落怅然的色彩。她的角色定位为现代性感尤物,而非一步三回头、缱绻缠绵痴女。一条黑色皮质超短裙,让她常使我意乱神迷的私处随时有春光乍泄之虞,连我见了也目瞪口呆。演唱风格狂野刺激,躯干扭动剧烈;扭动中,超短裙上方袒肩裸背露腹的金色绸质吊带衫熠熠闪光。她擅长这种风格歌曲,当年,南越布鲁斯乐队、摇滚乐队也最拿手这种旋律节奏,用它迎合美军和被美国化的年轻人。其实,当晚早时,拉娜唱了一首《骄傲的玛丽》,但听这首歌时,我没认出歌手就是拉娜。此刻,她用粗重沙哑喉音吼着《扭起来喊起来》,将几乎所有在场的四十岁以下的男人招至舞池。我强忍着,不正面看她。南越人喜欢简单而优雅的恰恰舞,也喜欢扭舞。扭舞确如其名,只需扭动身子,无需花样。夫人时不时也扭上一段。她不知道扭舞还与乱七八糟东西联系起来,因此允许孩子们在家里聚在一起跳跳扭舞。但此刻,我瞟了一眼将军那边,他和夫人坐在贵宾桌,就在舞池旁边。俩人像定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表情像在吮从他们失去的西贡别墅里那棵浓荫翳日的酸果树上摘下来的酸果。有这种表情,毫不奇怪!瞧瞧拉娜,身体扭得最为疯狂,像操纵一部连着舞池里男人脑袋的隐形棘轮装置。随着她的屁股摇摆晃动,这些男人脑袋也跟着前倾后仰。说实话,我真想加入他们,要不是怕莫利女士生气。莫利女士扭动身子,开心得如同孩子。我脸上配合着漾着笑纹。莫利女士不同于平时,女人味十足。头发烫成大波浪形,一朵百合静卧于发丛中;雪纺连衣裙短到膝盖上方。我不止一次夸过她容貌,看她双膝扭动,不失时机也恭维一番她的舞姿。“很久没这样跳舞了。”音乐停止后,她说道。“我也一样,莫利女士。”我亲亲她脸颊。“叫我索菲亚。”她嗔怪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莫利女士话,“克拉克·盖博”几步上了台,通知在场各位,一位意想不到的嘉宾也来到婚礼现场,一位国会议员。他曾在美国陆军特种部队服役,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四年,驻扎南越,现在是我们区的议员。在南加州,他颇有声望:美国政坛冉冉升起的新星,拥有好几张功夫证书,它们保证了他在奥兰治县说一不二。说说他的几个绰号吧。有“凝固汽油弹内德”,有“一拳毙命鬼内德”,有“炸平一切的核弹内德”。叫他什么绰号,一要看叫者当时的心情,二要看当时那块地方出现了什么非要议员解决的问题。不管怎样,这些绰号绝非恶意,而是表达了对他的感情。政治上,他反赤,态度之坚决像二战后马歇尔计划(3)阵营中的人。因为在南加州,张开双臂迎接南越难民的政客不多,他是少数中的一个。美国的南越难民,无时无刻不让美国人想到越南战败,战败刺痛骄傲的心,所以绝大多数美国人,即便不像有些美国人赤裸裸嫌恶我们,看我们时心情也非常纠结。我们危胁到了美国社会黑白种族分明的神圣性与对称性;这里的种族政治,如东方的阴阳,容不下其他的有色人种,尤其是扒美国人钱包可怜可叹的瘦小黄色人种。还有谣传,说我们这种异类爱吃fido Americanus(4)。养这种家犬,美国人可不吝金钱,“狗均”消费比孟加拉国一个忍饥挨饿的家庭年收入还要高出许多。谣传让我们在美国人眼里成了怪物。(其实,说到吃狗肉,真正恐怖的情形不是美国老百姓能想象得到的。灵犬莱西(5)、任丁丁(6)的兄弟姐妹的确让一些越南人大快朵颐,该名声由来已久。但是,越南人吃狗肉的方式与美国人想象的尼安德特人(7)式不同,不是只用一根棍子、烤一烤、撒上盐。越南厨师的聪明才智与创造力达到了美食家水准。他们有七种补肾壮阳的方法烹制狗肉:抽骨髓,烤,煮,制肠,炖,以及花样不少的炒和蒸——真好吃!)尽管如此,议员却还撰文为我们辩护,欢迎难民到他代表的奥兰治县安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