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啊,你们太棒了。”议员手握麦克风,说道。“克拉克·盖博”站在旁边,天使和尤物立于两侧。议员四十来岁,可以说是律师与政客杂交,展示出律师强势与政客圆滑。若用具象代表这两个特点,就是他的脑袋:光,亮,尖,像自来水笔笔头。话语从他这颗脑袋的嘴里流出来,像精细得无与伦比的印度墨水从笔头里流出来,异常流畅。他的脑袋正好是他与较矮的“克拉克·盖博”之间的高度差。较之于“克拉克·盖博”,议员身量宽大不知多少倍,足以往他身体里塞进两个一般身材体量的越南男人。“你们太棒了,女士们,先生们。请你们当自己是美国人,我希望,我的美国同胞也这么看待你们。真心感谢你们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今晚有幸在此与你们一道,在基督教世界中,在美利坚月光下,在加州土地上,在中国餐馆里,分享两位可爱越南年轻人婚典的快乐。请允许我与你们分享我的经历,女士们,先生们。我曾在贵国度过了两年时光。我与高地人民(8)一起生活,与你们将士并肩作战,体会过你们的忧惧,也曾直面你们的敌人。我当时想,现在也这么想,为了你们事业,亦即你们希望、梦想、渴求过上的更加美好生活,我能做的也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牺牲自己生命。你们笃信,我亦笃信,你们的希望、梦想与渴求,会在你们家园得以圆满实现。但是,历史给了我们一次挫折,我等凡人不能理解也不能质疑的上帝,为我们好,考验了我们一次。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女士们,先生们,无论挫折还是考验,都是暂时的。你们的将士曾英勇决绝地投入战斗,本可以取得胜利。总统也承诺过给予你们坚定不移的支持。但后来,美国国会支持你们的立场动摇了。许许多多美国人赞同总统做出的承诺。遗憾的是,不是所有美国人都如此。你们知道我指谁。就是那些民主党人、媒体人、反战运动组织者、嬉皮士、大学生和激进分子。美国内部出现了分歧。我们的大学、新闻编辑室和国会充斥了失败主义论调分子、共产主义论调分子以及叛徒。因此,美国力量遭到削弱。你们,说来令人悲哀,让这些人想到的只有他们的怯弱与背叛。我在此要说,你们让我想到的,却是美国做出的庄严承诺!这是对移民到美国的人做出的承诺!这是让你们实现美国梦的承诺!这个承诺,美国人民曾珍惜,在不久将来还会再次珍惜。美国是自由与独立的圣地;美国是爱国者家园,一直以来义不容辞帮助弱小者,无论他在世界哪个地方;美国是英雄辈出之地,帮助朋友,打击敌人,坚韧不拔,始终如一。你们为了民主自由这个共同事业,做出了巨大牺牲,美国这片大地欢迎像你们的人民!总有一天,朋友们,美国将再次屹立于世界,这一天的到来,就是因为有像你们的人民的支持。总有一天,朋友们,你们失去的土地将重新回到你们手中!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挡终归前进的追求自由的事业,没有什么能阻挡人民的意志!来吧,和我一起,用你们美丽的语言,坚定有力地说出我们所有人的信念——”

听众们个个激动不已,自始至终,喝彩声鼓掌声不断。假若议员此刻推出一个关在囚笼里的共产分子,估计他们会兴高采烈,要求他用硕大的拳头掏出赤色分子跳动的心脏。议员已让听众兴奋莫名,然而,接下来,竟还能让听众更加亢奋。他举起两只手臂,做出V形。这个V或许代表victory(胜利),或许代表Vietnam(越南),或许代表vote for me(投我一票),或许代表深存于他潜意识里某种东西。他对着麦克风,用最地道的越南语,喊道:“Vietnam Muon Nam! Vietnam Muon Nam! Vietnam Muon Nam!(9)”所有坐着的噌地站了起来,所有站着的腰板挺得更直。他们跟着议员,高呼同一口号:“Vietnam Muon Nam!”这时,“克拉克·盖博”向乐队做了个手势,乐队迅即演奏起了南越国歌。女歌手拉娜、议员、“克拉克·盖博”、我以及在场的所有其他听众,激情澎湃,唱起了南越国歌。没有参与大合唱的只有吃苦耐劳的中国侍者:他们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国歌奏唱结束,不少听众拥到台上,围住议员,说着各种祝福话语。其他听众则跌坐在座位上,既疲软又舒畅,像经历了性高潮。我转过头,看到桑尼手里拿着记事本和钢笔,站在莫利女士旁。“很有意思。”他说道,因为喝了一两杯科涅克白兰地,脸色粉红,“刚才这口号,共产党也用。”莫利女士耸耸肩。“口号嘛,不就是一件挂着的套装。”她说道,“谁穿都行。”“说得好。”桑尼说道,“你这句话,我可以用吗?”我过去向莫利女士介绍了桑尼,向桑尼介绍了莫利女士,接着问桑尼是否要去拍一张议员照片。他狡黠笑笑。“本人的报纸经营得还不错,可以考虑雇一个专职摄影师。至于我嘛,已采访过那位好心议员。我真该穿防弹衣才是。他跟我说话,简直像子弹射向我。”

“白人都这德行。”莫利女士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一个白种男人哪怕只会说某种亚洲语言的几个词,我们都受宠若惊得不得了?我们对白人的讨好劲,像是恨不得把他当作爱因斯坦来侍奉。”桑尼微笑不语,将她这话也记了下来。“你在美国呆的时间比我们长,莫利女士。”他不无羡慕道,“你注意到没有,亚洲人说英语,得尽力说得地道,不然,有人会拿我们的口音当笑柄?”“在美国呆长呆短不重要。”莫利女士说道,“反正白人总把我们当外国人看。”“看事情还得看另一面,不是吗?”我说道,因为血管里流着白兰地,吐词不大清晰。“要是我们英语说得地道,美国人就会信任我们,更容易把我们当作自己人。”

“你就属于这类人,对吧?”桑尼的眼睛,像贴膜的小车车窗,朦朦的。我以为他变化很大,看来错了。在美国重逢后,我俩又见过几次面。我感觉,如果将他的性格比作音量,他只是调低了音量而已。“那么,你怎么评价我们这位议员?”

“你要引用我的话?”

“是,我要引用,但不会提你名字。”

“能遇到他这样的人,是我们万幸。”我说道。这话一点不假。至少,有两件事证明我的评价恰如其分。

接下来的周末,我有机会进一步了解议员究竟是什么人。周日上午,阳光灿烂,我驾车送将军与夫人从好莱坞出发前往议员的住地亨廷顿比奇市。议员邀请他们共用午餐。将军座驾是雪佛兰诺瓦,除较新外,乏善可陈。我是他们专用司机,反倒比车更加引人注意,因为将军和夫人竟然还有专门的司机开车,可坐在车后排座位上。我的作用是维持他们过去的荣光,或许,将来也能为他们挣些面子。从好莱坞到亨廷顿比奇市,一个小时车程。一路上,将军与夫人聊的多半与议员有关。后来,我问起拉娜。我说,她真是长大了。从车后视镜里,我看到夫人脸阴了下来,拼命压抑着一肚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