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5页)

司机将车开上一条挤满面包车、卡车、电单车的路。四周喇叭鸣个不停,人高声武气地喊着吼着。一个到处车多人多、情感丰富却不懂表达的都市,情形大抵如此。“曼谷让你们几个想到家了吗?”克劳德问。“跟西贡差不多。”灰白头发上尉说道。“是差不多,但也不同,”克劳德说道,“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难民。有也在边境,我们去的就是那里。”克劳德给每个人递上烟。我们将烟点上。“最早有老挝人越过边境跑到了泰国。泰国边境地区现在有不少老挝赫蒙族人。他们境况不好。帮助难民让我们有机会接触到了乡村。”冷漠中尉摇头说道:“老挝。那里的共产分子很坏。”克劳德说道:“共产分子还有不坏的?不过,老挝是印度支那地区最接近天堂的国家了。战争期间,我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感觉真是好极了。我爱那里的人,他们是这个地球上最温和最好客的人,当然,他们想杀你时则另当别论了。”他吐出的烟,迎着吊在仪表盘上方的小小电风扇扇出的风,被吹回到我们这边。过去,某时某地,克劳德,还有其他外国人,也认为我们是地球上最温和最好客的人了吗?还是,他们一直认为,我们是好战挑衅的民族?我以为,该是后者。

司机将车开离了主干道。克劳德捅捅我,说道:“你做的事,我听说了。”我做的事?什么事?克劳德没说话,盯着我。我明白过来,他指的是我做的那件不能明说的事。“啊,是。”我低声说道。“没什么可难受的,”克劳德说,“据将军告诉我的情况,是那家伙自找。”“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没有自找。”我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克劳德说道,“我的意思是,他那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他们专做一件事,就是不满这不满那,自以为是,不受虐不舒服,从来没任何事情让他们开心过,都到了不绑了毙了他们他们就开心不起来的地步。你知道,这类人面对行刑队时说什么吗?说,早该这样了!你做的事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可怜家伙没时间想起说这话。”“权当像你这么说的吧,克劳德。”“不是我这么说。”克劳德说道,“书上就有。他是那种心里充满负罪感的人。”

克劳德指的书的章节浮现在眼前。书是他上审讯培训课时用的手册,名为《库巴克》(1)。我们很认真读了。手册定义分析了几类被审者的性格特点。与克劳德所言有关的一段文字,没等听我脑子发出指令,便涟漪一样在我眼前泛开。

“这类人的心底世界死硬、无情、脱离现实。他们似乎一生在不断提醒自己要有负罪感。有时,他们似乎决意赎罪,有时,又固执认为,一切错皆错在他人。无论何种情形,他们总会一成不变地搜寻这样那样的证据或外部迹象,证明他人比自己罪孽更深重。他们经常完全陷入这样的泥淖,拼命证明自己受到的待遇确实一直不公。其实,他们可能一直刻意寻求不公正待遇,目的是自惩,让自己的良心安稳下来。有强烈负罪感的人,若得到某种方式的惩罚,可能会停止抵抗、转而合作,原因是,这种惩罚会诱发他们的感激之心。”

或许,桑尼正是这类人。我再无机会与他对质,因而这点永远无法证明了。

“到了。”克劳德说道。我们到了一条小街。小街上空横架有一道虹似的装饰霓虹灯光。人行道上满是看起来倒也像人的人:老少皆有,胖瘦不一,脸色苍白;有的剪着当兵的短发,有的留着嬉皮士长发;个个已经或即将醉态百出;不少人亢奋异常,又嚎又叫。小街两边,酒吧、夜店一家紧挨一家,家家门口立着女孩,四肢裸露,脸妆化得很是精细。我们将面包车停在一家酒吧前。酒吧门口上方竖有一块巨大招牌,招牌上黄色“金公鸡”三个字特别显眼;两个女孩把着门,不让它关上。俩人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或十有八九在十五岁与十八岁之间;她们的鞋跟足有六英寸高;穿的衣服,姑且称之为衣服,露背小背心和比基尼短裤,这种穿着感觉甚至不如她们的笑容来得结实;俩人的笑容可爱温柔,让人想到幼稚园女教师的笑容。“哦,有意思。”灰白头发上尉说道。他咧嘴笑着,嘴咧得很开,我能看见顶里面在烂掉的几颗大牙。连冷漠中尉也说话了:“不错。”不过,中尉说话时仍没笑容。“很高兴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克劳德说道,“尽情享用吧。”冷漠中尉和灰白头发上尉进了酒吧。邦却突然说道:“不进去了。我走走。”“什么?走走?”克劳德说道,“你想单独要个伴?没问题。我为你找一个。这些女孩都是老手,懂得怎么接待放不开的客人。”邦摇摇头,流露出几近恐惧的眼神。“那好吧,”我说道,“我陪你走走。”“绝对不行!”克劳德说道,一把拽住邦的肘弯,“我懂。不是人人习惯这种场合。可你一走,也剥夺了你这个好兄弟的机会,教他享受不到生命中难得的一个夜晚。听我的,进去,坐下来,喝喝酒。不要你碰谁。如果不想看,连看都可不看,就闭眼坐着。你这么做可不是为自己,是为你兄弟。怎么样?”我用手推推克劳德的胳膊,说道:“好了。松开他吧。”“你也可以和邦一样。”克劳德说道。

是的,我也和邦一样。至少从表面看,邦的道德观也传染了我。这种道德观很可能是一种要命的病。克劳德见很难劝动邦,放弃了努力,进了酒吧。我递给邦一支香烟。我俩站在原地抽着烟。不时有商贩扯我俩衬衣推销东西,我们权当没见。但是,我俩没法不注意到一大群一大群经过且时不时撞着搡着我俩的游客。“天哪,”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你知道那婊子拿着你那坨卵子要干什么,哥们?”“那婊子连卵子英语都说不圆。”另一个人说话。“她想说好长的鸡巴,可说出来的英语鬼都听不懂。妈的,我想,那个婊子捏老子卵子,以为是在捏老子钱包呢。”邦扔掉烟,说道:“我们快走吧,要不我会杀人的。”我耸耸肩。“去哪?”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手指向我身后。我转过身去,看见了那张引起他注意的电影海报。

我俩找了一家影院,看《村庄》。影院里满满的,都是当地居民。他们还不懂电影是一门神圣的艺术,观看时,擤鼻涕该用纸巾或手绢;不要野餐似的又吃又喝;不要打孩子,当然,也不要给哭闹的婴儿哼上一段摇篮曲;不要隔着好几排座位你亲我热地呼朋叫友;不要与同座讨论放映过的、正在放映的以及还没放映的情节、画面;不要自电影开映到结束四仰八叉坐在座位上,大腿顶着旁座人的大腿。话虽这么说,可谁能指责这些当地人错了呢?观众若对一部影片没任何反应,又凭什么检验观众喜欢还是不喜欢这部影片?影院里,叫好声鼓掌声不断,由此可见,观众该非常喜欢这部影片。连我都被电影情节或被画面完全吸引。观众反应最强烈的是推向高潮的战斗,这一段让我受时差影响的心脏跳得比先前快了许多。或许因为响起了贝多芬式预示大难临头的音乐,地狱般重复的音符不断回荡在魔窟似的深洞里: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