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5页)

—咚——咚—嗒嗒嗒塔;或许因为直升机翼片转动的嗖嗖声,配合高速镜头,变成低沉的轰轰声;或许因为画面交互出现的贝拉米的眼神、沙姆斯的眼神、越共女孩的眼神,贝拉米和沙姆斯骑着空中战马,越共女孩通过防空炮瞄准十字线;或许因为空中炸开的炸弹;或许因为野蛮越共经历血浴,也是他们可能有的唯一洗浴的画面;或许因为前述所有东西,我竟想拿起枪,像《旧约》里愤怒的主惩罚其子民,与影片里的美军一起痛宰看起来虽不百分之百但也基本像我的越共。毋庸置疑,他们百分之百看起来像与我一同观看影片的观众。尽管如此,观众们看到离自己并不算远的邻国越共被各式美国造武器打得要么汽化似的尸骨无存,要么粉身碎骨,要么皮开肉裂,要么鲜血四溅时,竟欢欣鼓舞,又叫又笑。我在座位上扭动身子,陷进影片的脑子此刻彻底清醒过来。我想却无法合眼,眼睛最多眨巴几下,因为,影片到了下个场景。从头到尾,只有这个场景才让观众彻底静了下来。

这是我在菲律宾时唯一没目睹拍摄的场景。这个场景,大导演没设计音乐,只有梅的惨叫声抗争声,烘托她声音的四个越共的狂笑、咒骂、讥讽。痛苦的画面在如此混响声里展开。没音乐,反倒凸显连呼吸都能听到的观众的静。母亲们,先前影片出现开膛、枪击、刀劈、枭首的画面时,都懒得拨转自己孩子的脸,此刻用手捂住了孩子们的眼睛。摄影师使用长镜头,从洞穴几个幽暗角落进行拍摄:洞穴中央地上,章鱼一样蠕动的人形。这是全身赤裸的梅。她被四个半裸的越共压在身下,不停挣扎。画面是强奸者的背与四肢。时不时晃过梅光着的身子,但只露很少部分,大部分给按设计的姿势摆放的越共的腿、胳膊与屁股挡住。肤色深浅不同的肉体,猩红色血,撕烂的黑色、褐色衣服。这些元素构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画作的整体色调。上艺术史课的记忆早已模糊,此刻,一幕幕因此竟又浮现在我眼前。穿插于长镜头间的是几个特写镜头:梅被打烂的脸,哀嚎的嘴,流血的鼻子,一只肿得无法睁开的眼睛。延时最长的镜头是这样的画面:梅的脸占了整幅银幕;另一只眼睛睁着,眼珠在眼眶里翻动;血从嘴里喷出,染红了她的嘴唇;她惨叫: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一阵痉挛抽搐。画面终于切换,经由梅的眼睛,观众看到红皮肤魔鬼般的越共。他们喝家酿米酒,满脸通红;牙齿呲露,上面结有一层苔藓样物质;本就眯缝的眼睛,因为亢奋,上下挤闭,成了一条线。观看到此,或许,观众心底恨不得将这帮家伙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清除。接下来,大导演满足了观众的心理。它是战斗收尾,一场肉搏战,血腥恐怖。医学院上解剖课时也可将这段当作教学片。

影片最后出场的是纯真的“小机灵”。他坐在休伊直升机上。机舱门没有拉上,飞机慢慢上升,天澄静碧蓝。飞机下方是被战争摧毁的家园,他定定地看着,嘤嘤哭泣。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女人乳房不仅产奶也产奶昔的国家,美国大兵这么告诉他。我看到这样的画面,如有人钦佩枪械大师天才般的技艺,不得不认可大导演的才华。他将美丽与恐怖合一的概念打造为一部实实在在的作品,让一些人兴奋莫名,却让另一些人看到死亡,归根结底,让人只感受到一样东西:毁灭。银幕开始由下往上移动片尾字幕。我心底掠过一抹羞耻,因为,这部充斥残虐暴力毁灭的影片有我的助虐。当然,我也自豪,因为,我挑选的群众演员为影片做出了贡献。他们演的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角色,但他们尽力将这些角色演得上得了台面。比如,字幕里出现的饰演一、二、三、四号强奸者的四个老兵,第一次拍电影的饰演绝望的村民、死去的女孩、瘸腿男孩、贪腐军官、漂亮护士、瞎子乞丐、伤心的难民、生气的文员、哭哭啼啼的寡妇、理想主义的学生、温柔的妓女、妓院里的疯狂男人等角色的其他群众演员。我引以为豪的还有所有幕后奉献的同仁,比如,字幕里出现的韩力。这位艺术家,凭着对场景细节苛求到疯狂这点,无疑会获得一项奥斯卡奖提名。有一个小插曲。为了真实表现影片最后那场战斗,他竟雇用当地一个盗墓人从附近坟场盗来真正尸体,用于布置战场。警察前来拘捕他,他真诚悔罪,说道:“我当初真没想到,这是非法的,警官先生。”当然,事情得以化解,办法是速将尸体送归原处,大导演另向警察管辖的仁爱协会,或称地方妓院,捐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这种插曲丝毫不损韩力极富价值的工作。字幕里出现瓦奥莱特的名字,头衔是制片助理,这让我苦笑。不过,我随即心里承认,在这列论资论功排名的长长字幕里,她有资格排在我前面。字幕里出现驾车源源不断运送补给的技术高超的司机们的名字、一心一意提供医疗服务的急救队成员的名字、每天提供高效交通服务的司机们的名字。说实话,我提供的服务更加专业。尽管如此,看到他们的名字,回想他们所做的事情,我也觉温暖亲切。字幕里出现训狗师和狗的名字。影片里,美国突击队队员收养了一条当地狗,狗虽可爱却是杂种,字幕将狗称为“狗狗斯米梯”。训狗师的工作是教它听懂一些指令表演一些动作。字幕里出现长相怪异的驯兽师的名字。剧组包了一架DC-3,将驯兽师、一头关在铁笼里的凶猛的孟加拉虎和两头大象运了过来。字幕里,两头大象分别被称作“阿伯特”和“考斯特罗”。驯兽师负责调教驯化它们。实话实说,我虽然熟谙两种文化、两门语言,但我的这些技能,与训狗师驯兽师的技能比,算不上独门功夫。字幕里出现德莉娅、玛丽贝尔、柯蕾松等负责衣物清洗的女工的名字。她们的高效工作和乐观精神令我敬佩,可话说回来,这些值她们排名在我前面?字幕继续滚动,出现更多洗衣女工的名字。直到出现鸣谢市长、几位市政议员、旅游局局长、菲律宾军方、第一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以及费迪南德·马科斯总统的字样,我才明白过来,我的名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字幕里。

电影音乐停止,大串字幕告罄。我对大导演的芥蒂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心里沸腾的愤怒和杀意。他没能在现实中除掉我,到头来用一种虚幻方式成功谋杀了我,用一种我如今越来越不陌生的方式将我干干净净地抹掉。我走出影院,怒气和杀意远没消退。内心,相比于还算温和的夜晚,燥热了许多。“你觉得影片怎么样?”我问邦。虽然看完电影,但他一如平常,不想说话。他抽着烟,挥手叫出租车。“啊,‘你觉得怎么样?’”终于,他开始看我。“你想确保我们的人把戏演好。”他说道,“可是,我们的人甚至连人都不是。”一辆出租车叮铃哐啷开了过来,停在路牙边。“呵,想当影评家?”我说道。“只是我个人看法,你这个大学小男生。”他说着话,爬进出租车。“我只知道,要不是有我,”我砰地关紧车门,说道,“我们的人甚至连一个角色都没有。他们只会在片子里当炮灰。”他叹了口气,摇下车窗。“你所做的只是给了那些白种人一块遮羞布。他们现在可以说了,‘瞧见了吗?我们的片子也用了黄种人。我们不恨黄种人。我们爱他们’。”他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吐沫。“你想方设法玩他们玩的游戏,对吧?可游戏由他们操纵。你什么也操纵不了。换句话说,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没法从他们内部入手做什么改变。你一无所有时,只得从他们外部入手改变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