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5页)

我仍头昏脑胀,坐的竹椅下的竹子地板仿佛起伏摇晃。单人牢房漆黑逼仄,每次从里面出来,至少需一小时,才能适应外面的光与空间。“啊,”脑子像件破碎的外衣,我努力拾掇好它,说道,“我这么想,没经过检讨反省的生活,过得没有意义。指挥官同志,谢谢您给我机会检讨反省我的生活。”他点点头,表示认可。“没人像我这么悠闲,什么都不做,只管写和反省自己的思想。”我说道。我的声音,在单人牢房时像离开我身体的孤儿、躲到结满蜘蛛网的角落,此刻回归我的身体,恢复了正常。“有些方面,我聪明;有些方面,我愚蠢。比如,我能认真听您的批评与修改建议,这说明,我够聪明。同时,我太愚蠢,怎么也不明白,一份又一份地写了这么多检讨书,为什么到现在还达不到您的高标准?”

指挥官透过镜片审视着我。镜片将两只眼睛放大了一倍。他在黢黑山洞里住了十年,视力因此变得很弱。“你的检讨书哪怕勉强达到满意标准,政委也会让你进入到他说的口试阶段。”他说道,“但我认为,你写的他称为笔试的东西,读起来不像真心检讨。”

“我难道检讨得还不多,指挥官?”

“内容也许很多,但形式没什么改变。检讨书讲究内容,也讲究形式,红卫兵在这方面做出了示范。我们要求内容与形式统一。要烟吗?”

我暗喜,但没形于色,而是装作无所谓,点点头。指挥官投飞镖一样将一支烟塞到我干裂的两片嘴唇中间,用我的火机为我点上烟。火机是他从我这里收缴的。我将烟吸氧般吸入体内,烟溶入两片肺叶,一双抖颤的手随之平稳下来。“就是在这份改过后的最新检讨书里,你也只有一次引用胡伯伯的话。这只是症状之一,你的检讨书还有许多,但就这个症状已充分说明,你不大喜欢我们自己的传统,更喜欢外国知识分子和文化。为何如此?”

“我被西方毒化了?”

“正是。瞧,要承认这点并非很难,是吧?这就怪了,你怎么就不能写进检讨书呢?当然,我能理解你为何没引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或《林海雪原》里的话。我们这代北越人都读过这些书,但你恐怕读不到。不过,你可以提越南最伟大的革命诗人素友呀。你没有,而是引用范维、披头士的黄色音乐。为什么?政委还真有一套黄色音乐,但他拿来,用他话说,是为了研究。他曾主动提出让我听听那些黄色音乐,我谢了,不听。我为什么要被那些腐朽堕落的东西毒化?拿你说的歌曲与素友的《从此》做个比较吧。那可是我在高中就读过的诗。在诗里,他说‘真理的太阳’如何‘照耀到我的心灵’。革命对我的影响正如他诗里所说。我去中国步兵学校接受培训,就带了一本素友的诗集,它是我的精神食粮。我希望,真理的太阳也能照耀到你的心灵。说到这里,我还想起他写的另一首诗。讲的是一个有钱人的孩子和一个仆人的孩子。”指挥官闭上眼睛,开始背诵其中一节:

有一个孩子生活富足,

西方制造的玩具多得数不清楚。

可另一个孩子只有旁观的命啊,

远远地、默默地,望着玩乐的富家子。

他睁开眼睛。“这样的诗值得引用,不是吗?”

“您要是给我这本诗集,我会读的。”我说道。过去一年,我除了读自己写的文字,没读过任何别的东西。指挥官摇摇头。“下一阶段,你没有时间读任何东西。不过,你拐弯抹角说,只要读一本诗集,知识会比现在多,这说法几乎站不住脚。你没引用胡伯伯语录或革命诗句,只是一个方面。你竟然不引用越南的民谚俗语?啊,也许你是南越人——”

“我生在北越,在那里生活了九年,指挥官。”

“你后来选择了南越。不管怎样,你和我这个北越人有共同的文化。可是,你不愿引用我们的文化。连这样的民歌你都不愿引用:

父亲的善举像泰山一样伟大

母亲的美德像源头汩汩而出的清泉一样充沛久长

全心全意敬畏母亲敬重父亲

唯有如此,孩子遵循的道方得通达圆满。

你读书时连这么基本的东西都没学过?”

“我母亲的确教过我这些。”我说道,“我的检讨书明确表达了我对母亲的敬畏,也解释了为什么不敬重父亲。”

“你母亲与你父亲之间真不该有那种关系。你可能认为,我这么说没有良心。恰恰相反。你真命定不幸,我看到你的处境,非常同情。一个孩子在源头就被毒化,生活怎么可能圆满?我不得不佩服越南文化,可不是西方文化,它能解释你的不幸。‘才与命往往是对死敌’。这是阮攸(2)的话,难道你不认为很适合你吗?你的命是杂种命,你的才,用你的话说,是能从两边看问题。你要是只从一边看问题,命会好得多。要想不是杂种命,唯一办法是选一边。”

“您说得对,指挥官同志。”我说道。他或许真对。“可是,唯一比懂得该做什么还难的事情,”我继续道,“是真正做该做的事情。”

“我同意。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和你面对面时,你倒是没什么道理不懂。怎么写出来的东西总与我唱反调?”指挥官给自己倒了一杯没过滤的装在回收的汽水瓶里的米酒。“很想喝酒?”我想喝口酒的欲望跟我想做爱的欲望同样强烈,撞击着我的喉管。尽管如此,我摇摇头。“茶,谢谢。”我说道,声音嘶哑。指挥官给我倒了杯带颜色的温水。“你来这里的头几周,那样子让人看了很难过。简直就是一个狂躁的疯子。把你隔离起来,对你有好处。这不,你现在不想喝酒了,至少肉体上是这样的。”

“如果您认为酒精害我,您为什么还喝呢,指挥官?”

“我不酗酒,不像你。战争期间,我学会了自律。一个人住在岩洞里,会重新思考一生。连屎尿该怎么处理,都得思考。你有过这样的思考吗?”

“偶尔。”

“我听得出,你话中带刺。对这里的设施还不满意吗?对你的住房还不满意吗?跟我当年在老挝的经历比,你这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里一些客人不开心。你以为,我装作不解?不,不是装,我打心里诧异。没把他们关在地牢里笼子一样的地方;没给他们戴上镣铐,让他们腿脚动弹不得,慢慢废掉;没往他们头上倒石灰水;没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相反,允许他们自耕自给,允许他们建自己的住房,允许他们呼吸新鲜空气,允许他们享受阳光,允许他们用自己的劳动改变这个乡村。比较一下吧,他们的美国盟友当年把这片地方毒化成什么样子。现在,这个地方,树活不了,什么都活不了。当年没爆炸的地雷、炸弹,如今要无辜者的命,让无辜者变成残废。这里原来是多么美丽的乡村,现在成了不毛之地。我尽量让客人们了解这些可以今昔对比的东西。他们口头上同意我的对比,但从他们眼睛里,我能看出,他们心里并不认同。跟他们比,起码,你在我面前不说假话。不过,说实话,你这样反倒不是最明智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