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5页)

我拒绝使用恰当的形式进行检讨,指挥官为此怫然。这不,吃饭时,他又向我表明了他的态度。“你们南越人就是好日子过太久了。”他说道,“你们觉得吃牛排理所当然,我们北越人靠定量口粮维生。我们已将肥腻的各种小资产阶级习性取向清除得干干净净。可你呢,不管写多少遍检讨书,还是抛弃不了你骨子里的小资产阶级习性取向。你的检讨书处处暴露了你道德上种种缺陷、你的个人主义思想所带来的自私自利以及你对基督教的迷信。从你的检讨书里看不出有集体主义意识,看不出历史唯物主义信念。你的检讨书表明,你认为没必要为救国为民的事业牺牲自己。说到这,引用素友的另一节诗,倒是合适:

我是千千万万家庭的儿子,

我是千千万万条已枯萎生命的弟弟,

我是千千万万幼小孩童的哥哥,

他们失去了家园,饥饿如影随形。

与素友比,你只是一个挂名的共产主义者。实际上,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不是指责你。一个人很难摆脱其阶级与出生的影响。你的阶级,你的出身,使你堕落。因此,你必须按照胡伯伯和毛主席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提出的要求,改造自己。令人高兴的是,你现在表现出一点点革命集体主义意识。令人不高兴的是,你的语言还是暴露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痼疾。你的检讨书不清晰,不简练,不直接,不朴实。你用的是精英的语言。你必须为人民而写!”

“您说得千真万确,指挥官。”我说道。胃里的斑尾林鸽肉、木薯羹开始溶解,其中的营养成分为我的大脑补充了能量。“我很想知道,您怎么评价卡尔·马克思,指挥官同志。他的《资本论》,准确地说,可不是写给人民读的。”

“马克思不为人民写作?”他的瞳孔陡然放大。通过他放大的瞳孔,我能看到,他的内心瞬间变得像他曾住的洞穴阴沉。“秉性就是秉性!看看你有多么小资产阶级!革命者在马克思面前永远谦卑。只有小资产阶级才敢拿自己与马克思比较。不过,你放心,他会有办法治你这种有精英思想、有西方习性取向的人。他建了一间一流的考试室。你的再教育最后阶段将在那里进行。他将亲自负责整个过程,让你脱胎换骨,从美国人变回越南人。”

“我不是美国人,指挥官。”我说道,“我的检讨书要是还能反映什么,难道您没读出来,我是一个反对美国的人?”我的话一定有什么特别好笑的东西,因为,他听后,确实笑了起来。“反对美国的人也是美国人的一类。”他说道,“难道你不明白,美国人也需要反对美国的人?毕竟,被爱好过被恨,而被恨总好过被遗忘。你反对美国只说明你是个美国的反动派。我们呢,打败美国人后,不再说自己反对美国。我们就是百分之百越南人。你也必须努力变成百分之百越南人。”

“不是冒犯您,指挥官,越南同胞大多数不会把我当作同胞。”

“这进一步说明,你须下更大气力去证明你是同胞。很明显,你把自己当作越南同胞,起码有时这么想,所以,你在进步嘛。我看,饭也吃完。斑尾林鸽肉味道怎样?”我实话实说,好吃。“我要是告诉你,刚才吃的‘斑尾林鸽’肉,其实不是‘斑尾林鸽’肉,会怎么样?”我又将目光投向盘里堆着的连肉带筋被我啃吮得精光的细小骨头。指挥官则盯着我,看我的反应。管它是什么,我还想再吃一份呢。“有人叫它‘耗子’,但我喜欢叫它‘田鼠’。”他说道,“不过,叫什么无关紧要,对吧?终归是肉嘛。再说,我们没别的肉吃,只有吃它了。知道吗?我曾看见一条狗吃我们营里军医的脑浆呢。呃,狗没有错。它的同伴吃掉了军医的肠子,它只有吃脑浆不是?这类事情,战场上常见。死了那么多人,说起来难过,不过也值。那些空中海盗往下面扔炸弹,只是炸着我们,没有炸着我们家乡不是?更别说我们还解放了老挝人民。这就是革命者的工作。牺牲自己,拯救他人。”

“您说得对,指挥官同志。”

“严肃话题我看谈够了。”他一抖一挥黄麻布,盖住用甲醛泡着婴孩的玻璃缸。“我让你来,是想以个人名义,祝贺你完成了再教育的笔试阶段,尽管,我认为,你只是勉强通过。你的检讨书暴露了你的局限性,为此,你还应继续自我批评。不过,这一年来,你有了很大进步,你该为此高兴。你是个好学生。但要成为革命需要的辩证唯物主义者,尚需时日。好了,我们去见政委吧。”指挥官看看手表上的时间。真是巧了,他戴的手表也是我的手表。“他在等我们。”

我与指挥官从他的住处下来,经过看守住的营房,到了两座小山之间的一条狭长平地。这里有十几孔砖窑,其中一孔砖窑是单独关我的牢房,其他砖窑关着别的囚犯。人被关在砖窑,汗流不止,全身抹了油似的。囚犯们用马口铁做的碗敲打窑壁,用这种方式相互传送信息。为此,他们发明了一套简易密码,也很快教会了我如何使用它们。他们传送给我的信息中,有些是表达对我的敬意。他们视我为英雄,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邦。邦常问候我,问候的信息,须由隔在我们之间的囚犯接力传送。邦与其他囚犯认定,我长时间地被关禁闭,是因为,我是不屈不挠南越共和国的斗士并在政治保安处工作。每个人,包括指挥官,都清楚,在集中营,真正拍板人是政委。因此,他们将我的境遇归罪于政委。关在我旁边砖窑里的囚犯们,每周听政治训话,也算近距离见过政委。他的模样着实令人恐悚。他受的苦让咒他的囚犯开心。不过,他的“无脸”证明了他对一项事业的忠诚以及为此做出的牺牲,尽管囚犯们鄙夷他的事业,但一些囚犯仍敬重他。看守们谈论“无脸”政委,也语气复杂,既敬又畏,还有见鬼似的恐惧,但绝无半点嘲讽讥诮。也是,哪怕同伴间聊天,也决不可对政委不恭,保不准中间谁去告发同伴有反革命思想。

暂时拘禁我,我理解。单独关我,不让我与外界接触,我也理解,因为革命必须保持高度警惕性。我不理解也希望政委解释的是,看守们为什么怕他?更宽泛地说,为什么革命者惧怕革命者?“难道我们大家不都是同志?”早前见面时,我曾问指挥官。“我们都是同志,”他答道,“但是,不是所有同志有同样高的思想觉悟。虽然某些事情我自己就能办好,不大喜欢非得征得政委同意,但我承认,马列主义理论、胡志明思想,他永远比我懂得多得多。我不是学者,他可是学者。是他这样的人带领我们走向真正没有阶级的社会。但我们迄今还未清除各种反革命思想,我们对出现的各种反革命错误绝不姑息纵容,因此,我们相互之间也须保持高度警惕性。不过,大部分时间,我们须警惕自己。在洞里那段岁月,我明白了,生死斗争,归根结底,是自我斗争。外来入侵者或许杀死我的肉体,但只有我才能杀死自己的精神。这一点,你务必牢记于心。我们给了你这么长时间,就是要让你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