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5页)

“为什么,”我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可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同志呀!”

接下来,很长的沉默。我只听到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以及他呼吸困难发出的嘶嘶声。他鼻孔使劲吸气,以保证吸入哪怕一点点空气。终于,他说话了。“没错,我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同志,到死都是。作为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同志,我告诫过你,对吧?我的告诫再清楚不过了,也只能做到那一步。你寄来的信,不光我读,还有别人读。我寄给你的信,不光你读,还有别人读。在这里,人人背后都有别人监督。你不听我的告诫,坚持回来,你这蠢货。”

“邦会被杀死。我得回来保护他。”

“而你自己也会被杀死。”敏的声音,“看你制订了个什么计划。要不是我在这里,你俩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我们是三个火枪手,对吧?或者说,如今,我们是三个活宝(2)才对。没人会主动申请来这个集中营。可是,我意识到你俩要回来,就强烈要求来这里当政委。你俩被俘后,我强烈要求把你俩送来这里。你知道这个集中营关什么人吗?专关选择负隅顽抗的人,专关继续打游击的人,专关悔罪态度恶劣、顽固不化、不彻底坦白的人。邦已两次闹着要行刑队枪毙他。要不是我,指挥官早就乐得遂了他意。至于你,要是我不保护你,你活下来的概率又有几成?”

“你把这么待我叫作‘保护’?”

“要不是我,你可能早死了。我是政委,可我上面还有更多政委。他们也在读你的检讨书,跟踪你的进展。是他们下令对你进行再教育。我能做的只有把再教育你的事揽过来,说服指挥官我的办法管用。否则他早就派你排雷去了。那样的话,你死定了。我为你争取到了一年时间,让你呆在单人间里写检讨书。谁能享受到这种待遇?那些囚犯们为了得到你这种特殊待遇,恐怕杀人都干。我这么说,一点不夸张。我让指挥官把你关起来,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在他眼里,你是最危险的颠覆分子。好在我说服了他,让他相信了,治疗你比杀了你更利于革命。”

“治疗我?难道我还没证明我是一个真正革命者吗?难道我没为祖国解放事业做出了几十年牺牲吗?你最该了解这些呀!”

“你须说服的人不是我,是指挥官。你不用他那种人能明白的形式写检讨书。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革命者,可你的经历,准确地说,你这个人,暴露了你不是革命者。你这个冥顽不化的蠢货,你这类人让世上指挥官这类人感到对他们是威胁,对此,你不会不知道吧?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固执用这种形式写检讨书?……”脚将我捣醒。我竟然小睡了一小会,虽然只是一小会,但感觉真美,美得像在沙漠上爬行很久,终于尝到了哪怕是一滴泪水的液体。“不要睡。”敏的声音,“你能否活着,取决于你是否醒着。”

“你若不许我睡,会要了我的命。”我说道。

“在你脑子开化之前,你不可以睡。”敏的声音。

“我什么也开化不了!”

“你这么说,说明,你近于开化了。”敏的声音。他在笑,这种笑让他几近变回我的中学同学敏。“想想我俩怎么会在这里见面,我的朋友,难道不好笑吗?你之所以到这里,是因为救邦;我之所以到这里,是因为救你俩。让我们寄希望于我的计划比你的计划结果更好吧。不过,说句实话,我请求上级派我来这里当政委,不纯粹是出于友谊。你见过我的脸,或者准确说,你见过我没有脸的脸。你能想象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见到我这个样子,会怎么反应吗?”敏嘶哑道,“你能想象出他们的恐惧吗?你能想象出,我每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多恐惧吗?虽然,老实说,我很多年没照过镜子了。”

想到他自我流放,远离家人,我低声哭了。敏的妻子也是革命者,是我们姊妹学校的一个女生,品行端正,身材婀娜,容貌端庄,一字概之:美。当年,若非敏捷足先登,我可是会爱上她的。如今,敏的儿子该七岁,女儿该八岁了。两个孩子简直是小天使,唯一缺点是时而拌嘴打架。“你的……你的这种状况,我想,永远都不会让他们看了害怕。”我说道,“你怎么看自己,就以为他们同样怎么看你,纯粹是你想象。”

“你什么都不懂!”他大吼一声。接下来,又是沉默。期间,只有他费劲吸气出气的嘶嘶声。我能想象他原本完整的嘴唇与脖颈如今变成伤疤的样子,但是,实在没力气过多想象,只想睡上一觉……他又用脚捣我。“我发了火,请原谅。”敏的声音柔和许多,“我的朋友,你无法感受我的感受,只是以为知道罢了。我的样子恐怖到吓得我的孩子大哭,吓得我的妻子不敢让我碰她,吓得朋友不敢认我。我的感受,你能知道吗?过去一年,邦见过我,但没认出我。诚然,他坐在会堂后面,只能远远看我,我也没叫他来我这里,让他知道我是谁。我若真这么做,肯定对他没任何好处,相反,还可能给他带来很大伤害。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做梦都希望他能认出我,哪怕他一旦认出是我,只想杀了我。我失去他这样的朋友,这种痛苦,你能想象吗?你兴许能想象。可是,一个人脸上、身上的皮肉,被凝固汽油弹烧掉,这种痛苦,你能感同身受吗?你怎么可能感受这种痛苦?”

“既然这样,你告诉我呀。”我哭道,“我想知道你究竟碰到了什么!”

接下来,又是沉默。不知沉默了多久,脚又捣我。我蓦地意识到,他已在讲他遇到的事情,但我迷迷糊糊,没注意他的开始部分。“我当时还穿着南越军装。”敏继续道,“我在的部队人人感觉劫数已到,愁云惨雾。无论军官还是士兵,满眼恐慌。还有几个小时,西贡就要解放,我开心兴奋,不过没表露出来,但我不掩饰对家人的担心,尽管他们应该平安无事。我的妻子带着孩子们呆在家里,一起的还有我们一个传令兵,他负责保证他们安全。解放大军的坦克逼近我们据守的大桥,我的上司命令死守。在这种情形下,我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安全。我不想在战争最后一天被解放西贡的部队开枪打死,盘算着如何避免这样的命运。突然,有人在喊:‘谢天谢地,空军来支援我们了。’我们的一架飞机飞到头顶,为躲避防空火炮,飞得很高。因为飞得太高,投弹成了问题。‘飞再低些,’有人大声喊叫,‘这么高,怎么轰炸?’”敏在笑,“的确,怎么轰炸?可飞行员仍开始往下投弹。一见投弹,军官士兵惊慌失措。我也恐惧呀。我看到,投下的炸弹,不是落向对方坦克,而是慢慢悠悠,落向我们这边。炸弹看着落得慢,其实很快。我们赶紧跑。可又能跑出多远?凝固汽油弹爆炸了,烟云火海一下子吞没了我们。我还算幸运,比其他人跑得快,烟火只是舔了一下我。可是,那个痛啊,哦,真痛极了!我无法跟你形容身上着火的感觉,只能说,像被架在火上烧。我也无法跟你形容那个痛,反正,我一辈子都没那么痛过,简直撕心裂肺。若要我告诉你我当时痛到什么地步,我的朋友,唯一办法是让我烧你,可我永远做不出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