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5页)

在西贡机场停机坪,在菲律宾《村庄》拍摄现场,我也曾与死神擦肩而过,但这两次经历毕竟不同于被火炙烧。我最多被轻微灼伤。我试着将它放大一万倍,放大到被凝固汽油弹炙烧的程度——这种由哈佛大学发明的凝固汽油弹被认为不是一般意义的火,而是西方文明之光,克劳德在培训课上这么告诉我们。但是,我仍无法想象敏经受的痛。我的肉体已溶解,我的思想也在溶化。我只能感觉睡的渴望。不过,即便我的脑子处于溶化的黄油般状态,依然清醒:此刻不是谈我自己之时。“我无法想象。”我说道,“根本无法想象。”

“当时,我能活下来,是奇迹。我现在就是活着的奇迹!我是个里外翻了个个的人。要是没我亲爱的妻子,我也就死了。当时,她不见我回家,便四处找我,终于在一家陆军医院找到了我。我奄奄一息,被列入难救活因而可救可不救的伤员。她找了能找到的所有管事的人,他们命令还留在西贡的最好的外科大夫为我动手术,我得救了!可是,我为了什么活下来?没了皮肤没了脸,痛苦;那种时时刻刻被火烧的感觉几乎同样痛苦。有好几个月,天天感觉像被火烧。药效在时,那种感觉还可消除;药效一过,它又会回来。那种痛苦,只能用生不如死形容。就这个词也无法形容那种痛苦。”

“我想,我知道生不如死是种什么感觉。”

“你刚刚知道一点罢了。”

“你真的不必这么待我!”

“这么说,你还没懂我用意。某些事情,只有感受什么是生不如死之后,你才会明白。我要你感受我曾感受、仍在感受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假设你不回来,我本不会让你感受。可是,你回来了,而且指挥官时刻盯着。说到指挥官,要是我不管你,由他管,你会没命的。你让他害怕。你就像站在他曾住的岩洞洞口的影子,一个能从两边看事物的怪物。他认为,你这类人携带有破坏革命纯洁性的病菌,因此必须被清除。我要做的就是证明,不必清除你,而且可以释放你。我建这个考试室,就是这个目的。”

“你真的不必这么待我。”我低声道。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现在对你做的一切,是为你好。指挥官只会用他熟悉的唯一方式摧垮你,那就是摧垮你的肉体。我唯一救你的办法是跟他说,我将实验一些如考试的新方法,它们不留痕迹,但肯定同样达到目的。所以,你至今没受过一次拷打。”

“我该感恩戴德不成?”

“是的,你确实应该。不过,现在,你要最后一次修改你的检讨书。改动大,指挥官才会接受,换句话说,除了已有之外,你必须给他看新东西。”

“我全都检讨了!”

“总有没检讨的东西。这就是检讨的本质所在。我们不完美,因此,永远不可能停止检讨。就是指挥官和我,也必须按照党的意愿,相互进行自我批评。管军事的指挥官与管政治的政委,生动体现了辩证唯物主义。指挥官和我是矛与盾,两者对立统一,统一后的力量比我俩单个力量都要强大。这种强大力量就是真正的革命意识。”

“如果你知道我忘了检讨什么,告诉我呀!”

敏又在笑。我听到纸张被翻动的窸窣声。“那就让我引用你检讨书里的内容吧。”敏的声音,“‘可以证明这个女共党特工从事颠覆活动的名单被塞进嘴里,名单化为纸浆。有我们名字的纸浆就在她的舌尖上面,散发出酸味。’你的检讨书共有五处提到了她。我们了解到,你从她嘴里掏出这份名单。我们也了解到,她当时瞪着你,对你恨之入骨。可是,我们不了解,她后来的命运如何。你必须告诉我们,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们必须知道这点!”

她的脸又在我脑海中浮现:皮肤像农民的皮肤,呈棕色;鼻子宽扁,很像当时在电影放映室里围住她的几个医生的鼻子。“可是,”我说道,“我对她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你认为,她的命运就是你忘了你已忘记的事情,是吗?可是,她的悲惨命运怎么可能被忘记?谁读你的检讨书都应该能想得到她的命运。难道她还可能会有与读者想到的不同的命运?”

“可是,我对她什么也没做!”

“正是如此!难道你还不明白,需要检讨的所有东西是怎么弄清楚的吗?你当时确实什么也没做,这正是你必须承认的罪行,也是你必须检讨的罪行。我说的对吗?”

“也许吧。”我声弱如蚊。他又用脚捣我。我若说“是的”,他会让我睡上一觉吗?

“我该休息了,我的朋友。我又感觉到那种痛。它要跟我一辈子。你知道,我怎么忍受它吗?靠吗啡。”敏在笑,“吗啡的确神奇,可是,只麻木我的肉体和大脑。我的思想怎么办?我发现,对付痛的唯一办法是,想象还有人比你更痛。他人的痛可以减轻你的痛。说到这里,你还记得我们在中学学过的话,潘佩珠说的话吗?‘对于一个人,最大的痛是失去祖国的痛。’你面前这个还像人的人失去了脸,失去了皮肤,失去了家人,就拿你来想象,我的朋友。你失去了祖国,还是我把你流放到海外。你因为失去了祖国承受着巨大的痛。虽然,你在密信里没有明说你的痛,但我能从字里行间深深感受到你的痛。可如今,你回来了,我再也不能去想象你有比我更大的痛了。”

“我现在就很痛苦。”我说道,“求求你,就让我睡上一会吧。”

“我们是革命者,我的朋友。痛苦造就了我们。我们多么同情人民遭受的痛苦,所以,选择为人民承受痛苦。”

“这些我懂。”我说道。

“那么,听我说。”我听到椅子腿刮擦地面声。他的声音本已高高地在我上方响着,此刻,像从更高的上空传下来,音量也提高了许多。“请理解,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才这么待你。你只有在不能舒服睡上一觉的情形下,才能充分理解过往种种恐怖。我跟你这么说,是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自从遭遇不幸以来,很少睡过一次囫囵觉。相信我,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确实如此;我说必须这么做,确实如此。”

我已经够害怕,他为我开出的疗方让我怕上加怕。肯定有人对他做了什么!我是那个人吗?“不!怎么可能。”我想如是告诉他,可心里想着,舌头却不听使唤。我要或想着要告诉他,我被误以为是那个人,要知道,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一本记事簿,一本密码书而已。不!我连这些都算不上!我就是一只苍蝇,一条爬虫,一堆非黄非白的烂污。我甚至连这些也算不上!我是——我是——我根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