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城堡(第2/4页)

今年,城堡已经有整整五百年历史了,小城里贴满了诸如举办莫里斯舞会、烤猪肉或宴会之类的活动海报。我跟随一列长长的“国民托管组织[1]”的车队,慢慢驶过城堡,来到他家门前。不必面对那栋威尔与我曾共度很多时光的配楼,让我心生感激。我们坐在车里,听着引擎慢慢熄灭。我注意到,莉莉几乎把所有的指甲都啃秃了。

“你没事吧?”

她耸耸肩。

“那我们进去吧?”

她盯着自己的双脚。“万一他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会不喜欢?”

“别人都不喜欢我。”

“肯定不是这样。”

“学校里没人喜欢我。爸妈也巴不得甩掉我,”她疯狂地啃着还不算光秃的大拇指指甲,“什么样的妈妈才会允许女儿住在发霉的旧公寓里啊,还跟她并不了解的人?”

我做了个深呼吸。“特雷纳先生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如果我觉得这事儿不好,就不会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要是他不喜欢我,我们就走,好吗?要快点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从他看我的眼神,就能知道。”

“走的话,我们会跑快些。”

她挤出一个笑容。

“好的,”我说,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和她一样紧张,“我们进去吧。”

我站在门阶上,看着莉莉,免得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方。门慢慢打开了,他就站在那儿,身上穿的还是两年前那件浅蓝色衬衫,只是剪短了头发,大概因为悲伤催人老,他试图用新发型做徒劳的抵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又忘记了。接着他看了看莉莉,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莉莉?”

她点了点头。

他仔细凝视着她,然后嘴唇紧闭,眼中慢慢溢满了泪水。接着,他向前迈了一步,把她揽进怀中。“哦,亲爱的。哦,天哪。哦,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哦,我的天哪。”

他的一头灰发和莉莉的轻轻靠着。我怀疑她会不会挣脱开来:莉莉不是那种喜欢身体接触的人。但我见她伸出双手,也环住他的腰,抓住他的衣角。她指节发白,闭上双眼,就这样让对方抱着自己。他们仿佛拥抱了一生一世,这个老人和他的孙女,就这样一动不动站在门前。

终于,他稍微松开了手,脸上老泪纵横。“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

她瞥了我一眼,表情又尴尬又高兴。

“是啊,是啊,我看得出来。看看你啊!”他转脸看着我,“她长得很像他,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也在盯着他,仿佛在找寻父亲的痕迹。她低下头,发现两人的手仍然握在一起。

此时此刻,我意识到自己也哭了:特雷纳先生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解脱,原以为会永远失去的快乐竟找回了一部分,祖孙俩终于认出彼此时意外而纯粹的幸福……这些都让我唏嘘不已。当她对他甜蜜地微微一笑,我的紧张,我对莉莉·霍顿-米勒的任何疑窦,都随这微微一笑而烟消云散了。

两年时间不到,这个“格兰塔之家”竟与我记忆中的大相径庭。那些庞大的古董柜、打磨光滑的红木桌上摆放的饰品盒,以及厚重的窗帘全都不见了踪影。脚步蹒跚的黛拉·莱顿正是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没错,屋里还留有几件泛着旧时光彩的古董家具,但其余家具都呈现白色或某种亮色。墙边垂下了崭新的桑德森牌黄色窗帘,闪耀着阳光般的色泽;老旧的木地板上铺着多块优雅的浅色地毯;无边画框中被放入了现代感十足的印刷品。

黛拉慢慢朝我们走来,勉强挤出的笑容里藏着微微的戒备。看她走来,我发觉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后退。这个大肚子女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令人震惊的东西——她拖着沉重的身躯,腹部隆起的曲线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嗨,你一定是露易莎吧。很高兴见到你。”

她那一头亮泽的红发用发夹夹了起来,淡蓝色亚麻衬衫的衣袖轻轻卷起,露出有点发肿的手腕。我的眼睛完全无法忽视她无名指上那枚巨大的钻戒,无法想象过去几个月特雷纳夫人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心中隐隐作痛。

“恭喜。”我看着她的肚子,想再说点什么。但我从来都不太知道,该怎样去形容一个怀孕多时的女人:“肚子大”?“不大”?“棒呆了”?“含苞待放”?人们就是用这些委婉的措辞掩饰着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想说的其实是:“我的妈呀!”

“谢谢。有点突然,但是个惊喜。”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特雷纳先生和莉莉。他还握着她的一只手,轻轻拍着,为她讲述这栋房子的前世今生。“有人想喝茶吗?”她问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史蒂文?要喝茶吗?”

“太好了,亲爱的,谢谢你。莉莉,你喝茶吗?”

“我可以喝果汁吗?来点水也行。”莉莉笑了笑。

“我帮您。”我对黛拉说。特雷纳先生开始指着墙上先人们的画像,手扶莉莉的胳膊肘,说她的鼻子长得像这一位,她的发色像那一位。

黛拉看了他俩一会儿,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近乎沮丧的神情。意识到我在看她,她迅速地展露一个微笑,仿佛喜怒形于色是件很尴尬的事。“那太好了,谢谢你。”

我们一起走进厨房,拿了牛奶、糖和茶壶,礼貌地聊着饼干之类的话题。黛拉弯腰不太方便,我帮她取出橱柜里的茶杯,放在厨房操作台上。我注意到这是一款现代几何图形风格的新杯子,不是“旧人”喜欢的那套细致描画着野草野花、标有植物拉丁名称的旧瓷器。在这里住了三十八年的特雷纳太太,她留下的一切痕迹似乎就这样被迅速而无情地抹去了。

“房子看上去……挺棒的。不一样了。”我说。

“是啊。嗯,离婚的时候史蒂文很多家具都没保住,所以只好改改样子。”她伸手去拿茶叶罐,“他失去了家里世代相传的物品。她当然是能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了。”

她扫了我一眼,好像在估摸我是否跟她站在同一立场。

“自从威尔……我都没跟特雷纳太太……卡米拉说过话了。”我说,奇怪地感到自己是个叛徒。

“那个,史蒂文说,这个女孩突然就来敲你的门了。”她的笑容勉强而僵硬。

“是,挺突然的。但我和莉莉的母亲见过面了。她……嗯,显然她跟威尔有过一段亲密关系。”

黛拉伸手扶腰,转身面向炉子上的水壶。母亲说她在旁边的小镇主管一个小小的律师事务所。当时,母亲鼻子里哼哼着说:“一个女人如果到了三十岁还没结婚,挺招人议论的。”话音刚落,迅速瞥了我一眼,改口道:“四十岁,我说的是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