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故地(第2/3页)

我们还去了画廊。威尔曾努力为我解释现代艺术的优劣之分(我到现在也分不出来)。不论墙上展出的是什么,莉莉都嗤之以鼻地做个鬼脸。我们来到一家卖酒的店铺前探头探脑,威尔曾在这里让我品尝不同种类的红酒。(“不,莉莉,今天我们不品酒。”)

文身店里,威尔曾说服我做了文身。莉莉问我,可不可以借点钱给她文一个。不过店主告诉她十八岁以下不接待,我大松了一口气。莉莉想看看我那只小黄蜂的文身。她极为少见地认为我文身这件事还挺酷的。我跟她说,威尔选择在胸前文了个“保质期到X年X月”,莉莉听罢哈哈大笑。

“你们俩很像,都有着奇特的幽默感。”我说。莉莉努力掩饰开心的表情。

店主忽然说他那儿有张照片。“所有的文身我都会拍照留念,”留着一把胡子的店主说,“我喜欢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跟我说说是哪天?”

我们安静地站着,看店主翻动活页夹。找到了,是一张两年前的文身特写。黑白两色,清晰地文在威尔焦糖色的皮肤上。我站在那里凝视照片,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让我无法呼吸。那小小的黑白色块。我曾轻轻抚摸它,用软毛巾仔细清洗、擦干它,为它涂抹防晒霜。我想伸手摸摸照片,却被莉莉抢先一步。她伸出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的手指,轻抚照片上父亲的皮肤。“等我年龄够大,我也要文一个,”她说,“跟他一样的。”

“他怎么样了?”

莉莉和我转过身。文身师坐在椅子上,揉着黝黑的手臂。“我对他还有印象,没多少四肢瘫痪的人会光临我们这儿的。”他咧嘴一笑,“他很有个性,是不是?”

我突然如鲠在喉。

“他死了,”莉莉直截了当地说,“我爸爸。他死了。”

文身师脸上抽搐了一下。“对不起,亲爱的。我不知道。”

“这个我能留着吗?”莉莉把照片往外抽。

“当然可以了,”他赶忙说道,“你想要就拿去吧。来,把塑封膜也拿去,免得下雨淋湿了。”

“谢谢。”莉莉把照片小心地夹在胳膊下方。

我们在一家全天候供应早餐的咖啡馆安静地吃了顿午饭。我感觉一天的好心情正渐渐退去。我向莉莉谈起了我所了解的威尔:他的罗曼史,他的事业,他的性格。他是那种让你极其渴望获得其肯定的人,为此你愿意去做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或只是简单讲个能够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的愚蠢笑话。

我跟莉莉讲起初识时的威尔,以及后来变得温柔的威尔,他开始从寻常小事中寻找乐趣,并经常以取笑我为乐。“比如,在饮食上,我比较缺乏冒险精神。我妈妈做了二十五年的饭,也只是在十几样菜之间做一做排列组合,从没做过藜麦、柠檬草、牛油果酱之类的。而你父亲呢,几乎什么都吃。”

“现在你也什么都吃了吗?”

“我每隔几个月都会吃一次牛油果酱。说真的,是为了他。”

“你不喜欢吃?”

“味道还可以,但它黏糊糊的,看上去有点反胃,这个我接受不了。”

我跟莉莉讲起威尔那个前女友,我跟他作为不速之客如何闯了她的婚礼舞会。我坐在威尔的大腿上,我们两人就在舞池里随他的自动轮椅旋转不休。他的前女友气得酒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真的?她的婚礼?”

在这间狭小而燥热的咖啡馆里,我竭尽全力为她描绘着、召唤着威尔。不知是因为暂时远离家中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因为父母远在国外,还是因为终于听到了威尔那些简单的趣事,莉莉笑个不停,不住地问问题,似乎我的回答证实了她长久以来的想法。是啊,是啊,他就是这样的。是啊,可能换成我也会那样吧。

我们不停地聊着,放凉了面前的茶。服务员大概烦透了我们,好几次走过来问是否要把那盘吃了两个小时的吐司撤走。我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不再悲伤地忆起威尔。

“那你呢?”

“我怎么了?”我把最后一点吐司碎屑放进嘴里,看了一眼服务员。她应该又准备来收盘子了。

“爸爸离开以后,你怎么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他坐着轮椅,你做的事情好像也比现在多得多。”

面包堵在嘴里,我拼命咽下。“我一直忙个不停——工作、值很多班,很难去做其他事。”

她微微挑起眉毛,但什么话也没说。

“还有,我屁股还是很痛。现在不能爬山。”

莉莉懒洋洋地搅着面前的茶。

“我的人生还是相当丰富多彩的。你看,从楼顶掉下去这事不算无聊吧,够兴奋个一年半载的了!”

“但这很难证明你在做一些事,对吧?”

沉默了一会儿。我深吸一口气,赶走大脑中突如其来的嗡鸣声。服务员又走过来了,带着一丝胜利感,迅速收走了我们的盘子。

“对了,”我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带你父亲去看比赛的事儿?”

我的车太会掐时间了,发动机过热出了故障,抛锚在离伦敦还有六十多公里的高速公路上。令人吃惊的是,莉莉居然表现得很乐观,实际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她的好奇心。“我从没坐过会出故障的车。我不知道车还会坏呢。”

这些话简直让我大跌眼镜(我爸爸定期要对着他那辆老爷货车大声祈祷,并承诺,只要出车顺利回家,一定会为它加满最好的汽油,定期为轮胎做压力测试,以及给予它无尽的爱)。莉莉还跟我说,每年她父母都会为家里的车更新换代。“考虑到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们给车子内部造成的破坏。”她补充道。

我把车停在高速公路边上,坐在车里等待拖车的卡车。一辆辆货车飞驰而过,碾着地面发出碎裂的声音,震得这辆小车微微颤抖。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还是下车安全些,便坐在路边草地上,看午后的太阳逐渐失去温度,慢慢滑向高架桥的另一边。

“马丁是谁?”等我们聊完有关汽车故障的问题,我突然发问了。

莉莉拨弄着身边的青草。“马丁·斯蒂尔?我是在这个男人身边长大的。”

“不是弗朗西斯吗?”

“不是。我七岁的时候丑八怪才出现。”

“莉莉,你不应该这么叫他的。”

她瞥了我一眼。“嗯,好吧,你说得对。”

她躺在草地上,甜甜地笑了。“我就叫他‘癞蛤蟆’好了。”

“还是叫丑八怪吧。那你为什么还会去找他?”

“马丁?我真正有印象的爸爸,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和他在一起了。他是个乐手,很有才华。他以前经常给我讲故事,还把我编进歌里。我就是……”她渐渐没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