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女人们(第2/4页)

“我一直在回味你的威尔说过的话。”母亲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母女三人坐在餐吧的花园里,看托马斯在松松垮垮的充气城堡上不时和其他孩子来个头撞屁股。“生命只有一次。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她穿着那件常穿的蓝色短袖衬衫,只是把头发扎了起来,这发型我以前从未见过,看上去有点怪,但很显年轻。“所以我希望尽量活得充实些,多学点东西。有时候需要暂时把橡胶手套摘下来,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爸爸要气死了。”我说。

“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不就是个三明治吗?”特丽娜说,“又没有让他在戈壁滩上跋涉四十天找吃的。”

“况且课程只有十个星期,他不会有事的。”母亲语气坚定,靠在椅背上,认真打量着特丽娜和我,“嗯,这样不是很好吗?我都不记得上次我们三个一起出门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还是在你们俩十几岁的时候,有时周六我们会去买点东西。”

“然后特丽娜会抱怨说,所有的商店都很无聊。”

“是啊。但是露露喜欢那种慈善商店,虽然闻起来一股腋窝味儿。”

“看到你开始做些自己喜欢的事,真好。”母亲带着欣赏的目光朝我点点头。我今天穿了一件明快的黄色T恤,想让自己看上去开心些。

她们问起莉莉的情况。当我说到莉莉回了自己家,此前给我惹了不少麻烦时,她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像事情的发展早在意料之中。我没有告诉她们特雷纳太太的事。

“莉莉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特别怪。那个当母亲的就这么把女儿交给了你,我可真对她没什么好感。”母亲说。

“妈妈的意思是自己没什么恶意。我跟你解释一下。”特丽娜说。

“但是你那份工作,露露,亲爱的。一想到你穿得那么少,在吧台后面走来走去,我这心里就不舒服,听起来有点像那个地方……什么来着?”

“猫头鹰餐厅[3]。”

“不像猫头鹰餐厅,是机场酒吧。我们这些猫头鹰穿得也是一本正经的。”

“又没人说那些猫头鹰不正经。”特丽娜说。

“但你穿的工作服特别有性别歧视的味道。如果你想干这个,你也可以去……巴黎迪士尼工作啊。你可以扮成米妮鼠或维尼熊,根本不用露腿。”

“你马上就满三十岁了。”妹妹说,“你想当米妮鼠、维尼熊,还是奈丽·格温[4],全由你自己选择。”

“好吧,”我说。服务员给我们端来了炸鸡和薯条。“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嗯,你说得对,从现在起我要忘掉过去,一门心思奔事业。”

“你再说一遍?”特丽娜拿起一些薯条,放到托马斯盘子上。人渐渐多了起来,热闹而嘈杂。

“一门心思奔事业。”我提高了音量。

“不不不,是‘你说得对’那句。从1997年开始你好像就没说过这句话了吧?托马斯,现在别去充气城堡玩,亲爱的,你会吐的。”

我们坐着那儿,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父亲给我们每个人都发来好多条信息,问我们到底在干吗,结果没人理他。我还从未像这样跟母亲妹妹坐在一起,没有躲躲闪闪,也没有特别烦心的事情,只是轻松地聊着天。我们发现,三个人其实对彼此的生活与想法充满兴趣。似乎我们突然意识到,在妹妹聪明、我混乱、母亲包揽所有家务活这些惯常印象以外,每个人还有其他的侧面有待发现。

我的家人们首次以活生生的“人”的状态出现在我面前,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托马斯吃完炸鸡,又跑去玩了,大约五分钟后他把午饭吐在了充气城堡上,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的。“妈妈,你有没有介意过自己并未成就一番事业?”我说。

“没有。我喜欢做母亲,真的很喜欢。但也挺奇怪的……过去两年来发生的事,的确发人深省。”

我等她继续说。

“我读过很多女性的故事。她们拥有勇敢的灵魂,改变了人们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开创了崭新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世界。而我呢?想想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的话,会有人在意吗?”

母亲语气平淡,所以我说不出,她的心里是不是比看上去更沮丧。“我们在意,妈妈。”我说。

“但是好像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过去,我一直很知足,但我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三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现在,通过阅读,我发现所有的电视节目和报纸专栏好像都在告诉我,我做的事情一文不值。”

我和特丽娜看了彼此一眼。

“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文不值,妈妈。”

“你们都是很贴心的孩子。”

“我是真心的。你……”我突然想起塔尼亚·霍顿-米勒,“……你给了我们安全感,还有爱。我们每天回到家,都会看到你等在那里,这种感觉很好。”

母亲用手盖住我的手。“我没事。你们俩是我的骄傲,你们在用自己的方式闯荡世界。但我也需要为自己想一想。这是一段有趣的旅程,真的。我很喜欢读那些书。图书馆的迪恩斯太太在帮我找书,那些她认为我会感兴趣的都会找给我。接下来我要开始读美国新浪潮女性主义作品了,她们那些理论很有意思,”她把餐巾纸叠得整整齐齐,“不过,我希望她们不要争来争去的。我有点想把她们的头撞到一起。”

“那……你真的不刮腿毛了?”

这句话委实过分了。母亲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褪去方才的喜悦神采。“有时候,我们需要花上一点时间从真正的压制中醒来。我跟你爸爸明说了,现在也告诉你们俩,要是哪天他跑到美容院,把双腿涂上热蜜蜡,让一个二十一岁的小鲜肉扯下来,那我就重新开始刮腿毛。”

黄昏渐渐笼罩了斯托特福德,夕阳如同一团融化的黄油。我一直待到很晚,比原计划晚了很多。互道再见后,我驱车回家,心中有种落了地的踏实感。过去一周,我的情绪起伏太过剧烈,接触一些正常的人与事感觉很不错。我那从不将软弱示人的妹妹还跟我坦白,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单身下去了,就算母亲坚称她是个“优雅美丽的女孩”。

“但我是个单亲妈妈,”妹妹说,“更糟的是,我不会调情。就算露易莎站在那些男人身后拿着提示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调情。过去两年来,我遇到的男人不多,他们不是被托马斯吓跑了,就是……”

“哦,不是……”母亲说。

“被我免费的理财建议吓跑了。”

当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待特丽娜,我会不自觉升起一股同情之心。她说得没错。不管怎么样,在一生中的某个艰难时刻,有人拱手将那些别人求之不得的一切送给了我——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及一个无须对任何人负责的未来。而唯独不愿接纳这一切的,是我自己。我们两人的境况如此不同,她却并未心生嫌隙,真是个好妹妹。离开之前我主动抱了抱她,她有点意外,马上拍了拍后背,担心我在上面贴什么纸条。她也同样拥抱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