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菊尾花(第3/4页)

度过这一夜,吉冈觉得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这个女人了,一旦放过,在整个日本也绝不会找到第二个能取代她的女人,他甚至觉得迄今为止令自己多少自夸的如此这般的经历,也只不过是为了得到此女的准备阶段而已。为她赎身的事当即拍板,然后吉冈向菊千代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暗算驹代的办法。

只穿一件窄袖便服的时令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过去了。花月餐厅饭桌上的青头菌和丛生口蘑的香味也不再显尊贵,松蘑被松本餐馆毫不吝惜地炖煮后盛进汤碗。一度使游人流连忘返的日比谷公园里的菊花,不知何时也踪影全无,四周落叶混杂在尘埃之中,随宽敞的砂石场上打球的学生们的跑动而翻滚。议会召开,新桥的各家茶馆里除了那些老面孔外,又增加了土里土气和老气横秋、胡子拉碴的新面孔。紧接着,丸内各家公司召开股东大会,每天晚上几乎都有董事干部们的宴会,一到这时节,总会传来那些稚气未脱的雏妓突然间被升格为艺妓的消息。银座大街两旁的街树杨柳虽然叶子已经泛黄,但尚未落尽,商店的装饰陡然一变,随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旗帜一天天变得醒目起来,尖利的乐队奏乐声让那些不由回头张望的行人们的脚步愈加匆忙起来。“号外、号外”的叫卖声阵阵,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原来报纸热闹地刊登着相扑运动员前一天的抱怨。艺妓们已在心中盘算来年春天的准备,当着客人的面毫无顾忌地从腰带中掏出记事本,用舌头舔着从未削过的、变得秃圆的旧铅笔的笔头,记下安排妥当的春季陪客的日程。

直到这时候,驹代才开始突然对吉冈之后骤然间销声匿迹感到惶惶不安起来。恰巧那天吉冈主管的保险公司举办宴会,每年必定邀请的艺妓晚上几乎全被叫去,唯独没有通知驹代。驹代第二天听说此事后,心中甚为恼火,却也万般无奈。

濑川大哥在新桥演艺会结束一周之后,就去作从水户到仙台范围的巡回演出,同行的还有在剧团中总演男主角的、以其团藏(1)风格苦涩凝重的嗓音赢得观众喜爱的市山重藏,还有原本是三流小戏演员、如今却能胜任男女老少所有角色,成为剧团台柱的笠屋露十郎等人,恐怕不到年底回不来。濑川外出之后,驹代心中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现在有了时间,可以去慢慢回味那些不经意间被自己忘却的吉冈的事和被自己彻底撇下不管的生意上的事情。

由花助勉为其难撮合的、在对月酒楼结识的秃头海怪古董商,那个字号叫潮门堂的老板照例每隔五天、十天来逛一次。驹代本来是碍于花助的面子不得已去应酬一下的,之后就难逃他的魔爪,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她这才明白此人只有菊千代能应付,其他艺妓谁也受不了这份罪。驹代多次下狠心使其难堪,满以为受此慢待,脾气再好的客人也不会再来,但秃头海怪总是笑嘻嘻的,泰然自若。他每次来,总要以驹代为主,叫上一大帮有名气的艺妓,特别是开演艺会那时,不管驹代不情愿,把当地的老妓叫来,拜托她们关照驹代,好让整个新桥都知晓驹代,做得无懈可击。关于濑川的事,在驹代对他推心置腹之前秃头海怪就已经知晓,为此还捐赠了一幅舞台幕布。有上这样一位相好,真可赛过一千位客人的可靠管用,然而正因为如此,他那令人讨厌、叫人吃不消的做法也是普通客人的千百倍。驹代总是害怕得浑身发抖,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往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终究为了生意上的野心,尤其是到月底和为某事苦恼之时,或被他死乞百赖地纠缠,或被他强逼利诱,好似下十六子象棋,老将被将死一般,无路可逃,只得束手就擒。只要稍作退让,对方就强力闯入,行为横蛮粗暴,手法荒唐无耻,简直是杀人不见血,驹代对自己及自身肉体的肮脏、可怜,除了独自怨恨流泪之外别无他法。

驹代这种怨恨的眼泪——观赏女人咬紧牙关忍气吞声的凄惨模样正是这个潮门堂老板觉得煞是有趣的地方。秃头海怪知道自己肤色黝黑,从他年轻时起,就爱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强悍,在横滨也有他关照的酒楼和艺妓馆,所以并不缺女人。然而长年的放荡养成了习惯,每次来到东京,不去哪家酒楼逛逛就心里不舒服。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讨那些酒楼的女人们喜欢,所以不知何时起他就把成心捉弄、为难、凌辱女人作为乐事,对那些讨厌他的女人横施强暴,且觉得乐不可支。秃头海怪就是这样一个难对付的家伙,他还会常去向酒馆的女老板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专门物色那种倾家荡产的戏子或债台高筑急需花钱的女人,把金钱这一诱饵放在她们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急切想得到它的女人一边流淌悔恨的眼泪一边忍受秃头海怪丑恶行径的模样和场面,真是妙不可言、痛快淋漓呀!这个横滨土生土长的市井小人,把这种罪孽深重的下流玩乐视同自己的生命。

虽然如此,可只要驹代与濑川有染,她就是想甩掉秃头海怪怕也是难以甩掉的,对秃头海怪而言,她正是不可多得的令人称心如意的艺妓。一听到已到十二月,秃头海怪觉得人们会急红眼似的拼命赚钱,这岂不是自己狎玩女人的好时节?所以他往对月酒楼跑得更勤了,而且每次必叫驹代出局。

冬季日短,天尚未全黑的时候,驹代正要穿过板新道马路到常去的杂货店,不料看见灯光照射的写有“菊尾花”招牌的房子,想到自从菊千代独立门户后自己还不曾来造访过,于是驹代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里面的人应道“请进来吧”,便又说“我先去玉仙买东西,回头再来打搅”。她正要往前走,就见一辆带篷人力车迎面而来,从车篷间一闪而过的那张侧脸,一点没错就是吉冈。驹代回过头去还未站定,人力车就在菊尾花家的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人的西裤颜色好生眼熟。驹代满腹狐疑,果真是他!怎么可能?但事实不容怀疑,于是她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驹代悄悄再次走近门口,正巧一名十四五岁的女佣模样的姑娘“哗啦”一声拉开格子门,像是被人打发去买东西,驹代叫住她,问道:“那一位是你们家的客人吗?”

“是的。”

“他就是阿姐的相好吗?”

“是的。”

“那好,我改天再来,代向阿姐问好……”

“好的。”

小女佣走过两三间门面来到酒店,“打半升酒,要我常买的最好的那种。”她的尖细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失魂落魄的驹代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