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半夜骤雨(第2/3页)

南巢的父亲秀斋在菊如过世前几年已成故人,可是与邻居家的交往到了南巢这代人反倒更加密切起来。南巢作为剧评家早就有了一些名望,菊如死后,他的养子一丝几乎每天都来南巢家来玩,南巢当时对剧坛暗暗地怀有某种野心,所以也十分欢迎一丝的来访。

但是,自从一丝的养母迁到筑地去之后,两人的交往渐渐变得疏远起来,一丝由于相隔太远,所以很少再来亡父的旧宅,而南巢也因为对文学戏剧的兴趣逐渐下降,他早晚两次隔着篱笆观望邻家的古老的庭院,完全是为了独自沉湎于怀古的思绪,再也不想主动去和年轻的演员见面闲聊。

就这样,这无人居住的邻家庭院年复一年地益发寂静荒败起来,落叶成堆,到了每年夏秋季整枝的时候,这里听不见剪刀声,只有秋天的伯劳、冬天的鹎鸟的聒噪,完全变成南巢孩提时代战战兢兢地跟在父亲身后所见到的那副模样。南巢兢兢业业地打点着自家的院子,一早一晚总要隔着篱笆观望隔壁的庭院,看来濑川家的养母及现在的户主一丝都对妓楼的这幢老房毫无兴趣,南巢推想一旦找到买主,他家一定会立即卖掉这荒废不用的房子。

虽说南巢眼下对剧坛已野心全无,可和报社还有些关系,有时还不得不写点剧评,所以碰上一丝演出时,他也想去后台去探访一下一丝,聊聊近况,不露声色地打探一下他将如何处置隔壁的老屋。谈得投机的话,他还想建议对方,同样的出售,最好还是卖给相对识货的人为宜。总之,那个老院子的松树,那扇折叠式的柴扉可都是父亲生前悄悄瞒着大家整修过的。南巢想诚心诚意地给对方一点忠告,可转念一想,不对,自己如此多管闲事又有何作用呢?最近有些显赫的豪门望族,譬如说仙台的伊达一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不就毫不可惜地卖掉了祖上累世传下的家宝吗?如今世上流行的就是换钱。如此一想,南巢把话咽了下去,仍是一早一晚地隔篱眺望,每天忧郁着今天该不会有哪位新买主出现吧;明天那棵松树该不会被谁锯掉吧。

夜间的骤雨打得窗外的枯荷吧嗒吧嗒作响,南巢整好散乱的书籍,理清书桌四周的纸屑,打算在就寝之前抽袋烟,于是取出银质长烟管,无心侧耳倾听着雨声。忽然间一种从未听到过的三弦琴声钻入耳中,于是,他更加竖起耳朵来。

附近有三弦音传来并不稀罕,令南巢大惑不解的是和着三弦的曲调,有一种花俏女声说唱的薗八小调(9)声。嗜好通俗小曲的南巢打开圆窗朝外一看就更吃惊了,那幢一直以为空关的隔壁宿舍楼里亮着灯光,哀切的薗八小调《鸟部山》从那里穿越淅淅沥沥的雨帘传来,从这边听去,校弦后弹奏的三弦琴音分外妖柔优美。

太不可思议了,南巢觉得这种时候在隔壁的房子里或许真的出现了幽灵。若是清元小调或长歌,那么无论怎样寂清的雨夜听上去也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薗八小调是净瑠璃中最为阴郁哀切的,专门表现似真似幻的情死内容,所以南巢只能认为,准是死在那房子里的妓女那未被超度的亡灵趁着今日深夜的骤雨在悄悄倾诉着前世红尘的遗恨。

“唉,茶沏好了!”太太轻轻地打开书斋的纸槅门说。南巢回过头去,冷不防地说:“千代,咄咄怪事呀。”

“什么怪事?”

“幽灵终于显现了……”

“讨厌,你呀!”

“你听啊,那隔壁的空宅子里不是正在念唱薗八小调吗?”

太太千代一听此话,马上露出放心的脸神:“好啦,别吓唬人了,这事我可比你清楚。”

南巢一时不理解平时胆小的千代为何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满不在乎,“怎么,难道你知道那幽灵?”

“当然。你还没见到吗?”

“没有。”

“是嘛。大概有二十四五岁吧,看上去很年轻,或许实际年龄要大些。下巴宽,肤色浅黑,你看了准会夸奖的,就是那种妖媚、心高气盛的成熟女子。”说着,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声音也很低沉美妙啊,是在自弹自唱吧?”

千代虽然是这方面的外行,但是若要谈论薗八、河东、一中、荻江等小调来,比起那些半桶水的艺妓强得多。她出生于一度十分奢华富有的某南画大师的家庭,从小就习惯了与画家、文人、优伶和艺妓的交往,她嫁到仓山家时已近二十岁,又生育了两个孩子,如今年纪已到三十五,然而当她梳着银杏髻外出购物时,仍时常被人错当作艺妓。千代的性情也像外表一样活泼年轻,从不计较小事,其落落大方的大气,与她丈夫南巢极为内向腼腆的性格恰好相反,这反倒使两人鱼水相和、琴瑟甚笃。

“千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是去打探过了?”

“没去过。我有了解的理由,不过不能告诉你。”说完笑了笑,但一会儿又挪近南巢告诉他,傍晚时外出买东西回来,身后跑来两辆人力车,车夫在邻家门前停下放下车把。我觉得有点纳闷,不自觉地站定回头看去,只见车篷里走下濑川一丝,跟在他后面下车的是一位艺妓模样的气度不凡的成熟女人。“太棒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别墅来,没一个人知道……嗬嗬嗬嗬。”

“是啊,主意打得不错啊!据说滨村屋的濑川近来也挺有人气啊,哈哈哈哈。”

“吃不准到底是艺妓呢,还是什么地方的姨太太。”

“雨下得小多了,给我点上蜡灯,我去看看就回来。”

“那就劳驾了。”说完,千代马上起身,从走廊的壁橱里拿出六角纸罩蜡灯,并将它点亮。

“孩子们都睡了吧?”

“是啊,早就躺下了。”

“噢,那你也一起来吧,打灯笼的走前面。”

“你看,多巧啊,雨都停了。”千代穿上庭院木屐,先下到脱鞋用的石板上,她伸出拿着纸罩蜡灯的手,照亮脚下,“我这样子像不像戏里的丫环?嗬嗬嗬嗬。”

“夜里打着灯笼在院子里走的感觉不错吧。现在我的角色大概可以说是源氏十二段里的公子哥儿。不过,夫妇一起出动去邻居家窥探,从天而降的醋意啊!哈哈哈哈。”

“当心人家听到,你那么大声地笑!”

“唉,真可怜哪,还没死掉的蟋蟀都在叫呢。千代,那边走不过去,石榴树下总有积水,还是朝这边的百日红下面过吧。”

两人沿着踏脚石行走,一会儿就钻进矮树丛中,千代用一只衣袖遮挡蜡灯的亮光,屏住呼吸,而薗八的小调声戛然而止,走廊的纸槅门上只留下淡淡的灯光,屋内一片沉寂,既听不到说话声,也听不见一点儿笑声。